五十九
小小柴房局促,竟也站著這么些高手。
念主父當(dāng)年收養(yǎng)之恩,徘徊不絕,亦然惆悵。
祁芙趁著他們講話,從方才就往祁琳這邊遞眼色,她一雙眼眸靜的雖沒有一絲閃動,但憑默契使然,祁琳又怎會讀不明白姐姐的神色!
危機(jī)之下,她深知姐姐動了殺念,已是滿眼的殺機(jī),區(qū)區(qū)兩名不年亭貢人又如何,祁芙恐怕是在邀她一起殺人滅口。只是這件事太蹊蹺,祁琳雖無暇思索,在言語上拖延著允澤,終是拿不定注意,遲遲沒有回應(yīng)她。
湘兒站在中間,眼角余光瞟著祁芙小姐的神色,嚇得紋絲不敢動,她明白了祁芙的意思,也盯著哥哥的劍鋒,兩下里她一絲都不敢表現(xiàn)出來,何況哥哥旁邊還站著一名死士,既然是能和哥哥一同執(zhí)行紅纓血令的,武藝必然高強(qiáng),身后祁琳的目光,此刻對她來說,是何其的重要,只是她不敢回頭看,她怕自己一回頭,兩方就要刀兵相見了。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diǎn),門口輕淺過來的一陣晚風(fēng),都讓人覺得泣涼陰森,允澤拿劍指著祁琳,許久都沒有動。
他受命暗中保護(hù)了她七年之久,多少該有些情愫在的吧,今日既然來執(zhí)行格殺這樣的命令,若是能做到說殺就殺,那可真是一個太合格的暗人。
嫣兒被綁在一旁的草垛上,一個姿勢坐的久了,這一刻也是紋絲不敢動,生怕一葉衰草窸窣,引來殺禍,今次也算是把嫣兒嚇住了。
即便主公的血令在此,祁芙還是更在意這個妹妹,祁芙心里是想合祁琳之力,殺人滅口,出逃保命,她心中的欲火不是別的,就是殺念,但祁琳卻不然。
祁琳思索中,允澤暗中跟隨了自己七年,主公可果真會派他來下殺手?不年亭貢人無數(shù),區(qū)區(qū)一個允氏算什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紅纓血令既出,若展露在外頭北祁士卒面前,造成人人得而誅之的局面,的確對曲南殿和祁琳都很不利,若然曲南殿死士被逼反了,那就坐實(shí)了鐵證,但允澤,他就果真有膽量,敢昭示于人前嗎?這可不一定!
祁琳心中懷疑的,還是主公真實(shí)的意圖。
但無論如何,此刻,若不想伏法,只有逃離。
這不同于下棋,祁琳到底還是不敢‘將’他這一‘軍’的。
祁琳輕淺開口道:“我與你,到底是情深緣淺的?!?p> 所謂‘一語中的’,聽得大家云山霧繞,允澤也有些癡然。
祁琳此刻的樣子,誰也沒有見過,此刻的聲音,誰也沒有聽過,略略有些輕狂而自然。她幽幽慢慢的自己褪下了鎖鏈,聲音清楚而繾卷,緩緩站起身,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帶著滿懷回憶般地溫婉,若能叫人想起一首詩,定然是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
此刻好似她的夢境,也帶著允澤做了一回夢。
憑多年尾隨的感覺,祁琳能感知允澤對她有一份難言的情愫。此情追憶,最是引人惋惜吧。
祁琳溫言又道:“那年我與張?zhí)とサ崮希瑬|巴廟里,你本不必近前,你去求了一趟五指樹,可是為我?”
別人或許不知,祁琳當(dāng)年略掃了一眼,便知道五指樹上掛滿的紅線,是求姻緣的。因當(dāng)年被興獻(xiàn)王府謀殺,心情極差,她并沒有靠前。
允澤回憶這些年彼此的境遇,黑巾上的一雙眼眸清寒,點(diǎn)點(diǎn)閃爍思憶,這一劍,許久都沒有刺過來。
允澤眼里,靜靜看著祁琳在給他講故事,從未見過她現(xiàn)在這般樣子,也許佳人難再得,再沒有以后了!
月光偶爾照到她的衣襟上,像是市井話本子里描述的一只魅靈,顯得那般晶瑩。
祁琳:“那年我發(fā)病,你看出來,我發(fā)的是重癥,親自現(xiàn)身,進(jìn)了羽化齋,將我抱回西鷲宮,相當(dāng)于救我一命?!?p> 祁芙聽得震驚,原來三年前,那夜將祁琳劫走的,竟是他。這幾年都沒在聽過羽化齋的閑話,可見允澤也是守口如瓶。
允澤只是聽著,并沒有回答,他身旁一同來執(zhí)行格殺令的邵益生都有些站不住了,可是允澤不動,邵益生也不敢揮刀砍向尊主。
邵益生也是不年亭的貢人,位在允澤之下,是故允澤不動,他是不敢刺向尊主的。
祁琳講著講著,抬手撂下了允湘的胳膊,示意湘兒往后退一退,祁琳自己拔出了腰封中的軟劍,劍晃寒月,她立了劍鋒。
祁琳:“只此一次了,你不想和我過過招嗎?”
所謂魅,言語清靈而滿含珠璣。允澤深知她在引他,只是的確,此次若不過招,就沒有下一次了,若然和邵益生合力誅殺了她,還不如親自動手。
允澤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下殺手,抬手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紅纓血令,若不從命,他自己和允氏,都將不復(fù)存在。
允澤:“你不是我的對手,你從未練過格殺術(shù)。”
祁琳:“那要看看,我想不想殺你?!?p> 祁琳莞兒含笑,一雙眼眸,諱莫如深的看了一眼祁芙,她從一只魅的眼眸,瞬間變成了自己的眼眸,祁芙品味著她眼眸中的意思,竟有些無法知悉,只是知道,她在求一種幫助,而非殺念。
祁琳手腕用了力,亮了劍鋒,臨開戰(zhàn),不忘問了一句:“盛傳不年亭貢人八百,不知這一位是…?”
邵益生知道是在問自己,答道:“邵氏?!?p> 北祁邵氏是前代人物,這一代出來用仕的并不多。
祁琳:“我與他,要了斷,與旁人無關(guān)?!?p> 邵益生在允澤的示意下,往后讓了讓,自知不便插手。旁側(cè)長小姐祁芙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嫌他討厭,邵益生自知動不得長小姐,只得往后退讓,不敢生事。
祁琳:“靜和小姐受了傷,你們不要擾了她?!?p> 說罷輕飄飄璇身而起,這邊允澤也迎上來,癡纏于一場劍法上的比試。
說是比試,是因?yàn)槠盍詹o殺念,允澤太了解她,她的劍總是沒有殺念的,跟隨了她七年之久,都沒見過殺念,更何況在局促的柴房之內(nèi),又如何使得出來。
允澤在等的,不過是自己的心,才遲遲沒有下殺手。他倆到底是誰能,更勝一籌呢?或許允澤只知道她有病,卻不知道她已非昨日。
允澤的認(rèn)識里,終還是不能認(rèn)識到,三年不曾發(fā)病的祁琳,積蓄了怎樣的力量。
他不明晰的,應(yīng)是一句老話,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能真正明白的,是祁琳這顆對于‘世事’看似喜聞樂見的心。人若承受足夠的誅心,必然也會誅別人的心。
劍鋒相激,越挫越勇,他倆已經(jīng)動了真格的,不像剛開始那般陰柔。
允澤在不年亭,學(xué)得也是上乘武學(xué),更何況他年紀(jì)輕輕,就能躋身于不年亭,必是個武藝上的奇才,這一會兒的斗劍,要比跟徐攸打斗費(fèi)腦子,因?yàn)榇蠹叶际潜逼畹拇蚍?,同門同派的顧忌,也便是相似的吧。
刀兵相見最是無情,交手中越是到最后,越是激烈,允澤第一次看見了祁琳劍下的格殺術(shù),雖沒有自己的陰狠,也是足夠殺人揚(yáng)血的了。
允湘在一旁看的有些嚇破了膽,他倆速度太快,祁琳并沒有機(jī)會喘息,允湘怕嬌主撐不了多久,就要因?yàn)閮?nèi)功調(diào)息不勻而發(fā)病,三年未見的寒癥若發(fā)了病,今次主公下了格殺令,這回又要誰來救呢?
湘兒有些淚崩,又不敢做聲。若是嬌主死了,她不會茍活,若是哥哥死了,她不敢想,最終她與嬌主,也只能浪跡江湖。
允湘實(shí)在不忍見,嘶嚎起來,想勸一勸哥哥,話還沒說完,忽地看見祁芙給她的一個眼神,寒涼而有深意。
允湘明白,她是想讓自己上去挑開他倆,但是湘兒不敢。
祁芙狠狠瞪了她一眼,找了一個空檔,揮劍奪了允湘此刻站的位置,柴房局促,湘兒不偏不倚的打擾了允澤的劍鋒,差一點(diǎn)就將湘兒穿胸而過。
這把允澤嚇得一驚,祁琳順勢向后落去,正在眾人看的眼花繚亂的時(shí)候,忽然升起的,是一股迅猛的殺氣,手起刀落之聲傳來,允澤心道不好,抬起眼眸在看時(shí),后面的邵益生,已經(jīng)被祁琳的長劍穿胸而過,邵益生不備,連回?fù)?,都沒有一絲時(shí)間。邵益生還來不及痛苦,就已經(jīng)斷了心脈。
可見她的心,本來就是想要邵益生的命。
時(shí)下,她的軟劍從邵益生的心間抽出,卻無暇欣賞自己的杰作,她抬起眼眸,誠然接受允澤扭曲的臉色,又何止是一句‘始料不及’可以形容,她方才講的故事,原來是想講給邵益生聽,用他們的故事,來邀買別人的人心。
祁琳給了允湘一個眼神,對她沉聲道:“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要用那一句‘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p> 此刻邵益生已死,祁琳與祁芙是二對一,允澤又能有多少的勝算!
允澤:“你的心…七年,我終是不能懂?!?p> 祁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沒來由的嗤之以鼻。
允湘沒了立場,只想勸哥哥放過。又怕現(xiàn)在是嬌主不會放過哥哥。
幾人看著邵益生的尸體,許久沒有動,允澤自知此刻的危險(xiǎn),不亞于身首異處。
允澤:“我若一個時(shí)辰未回去,下批執(zhí)行格殺令的人就會到?!痹蕽捎迷捳Z,警醒著彼此。
所剩時(shí)間不多,祁琳擦了擦劍上不多的血液,許久沒有說話,她移步到柴房門口,是封門的意思,聽著門外的腳步,不知此刻來的,又會是誰?
劍已經(jīng)舉在門口,若是再來允澤的幫手,就不必言說,她與祁芙,是必要開殺戒的。
能騙得了一個邵益生,卻不能騙第二次,所謂在一沒有在二,她和允澤的眼眸,深深的鎖著彼此,一觸即發(fā)。
允湘:“哥哥,就算為了湘兒,放過嬌主吧,也放了我們?!?p> 祁琳:“你允氏無人,你只有這么一個妹妹,氏族門第不能動搖你,你有的,只是對主父的忠心?!?p> 祁芙誘惑道:“你放我們走,我收你妹妹入梅花墓,做司查使,你可愿意??!?p> 嫣兒在一旁聽到了玄機(jī),一心希望允澤能為允湘打算打算,但她也知曉,北祁培養(yǎng)出的死士,很難有異心,他從小跟在不年亭,恐怕無法撼動他的心。
允湘:“哥哥,邵氏已死,再無人看見,你為主公做了這樣的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咱們,都回不去了?!?p> 允澤低頭思索,最是聽不得允湘嘶嚎求他的聲音。
祁琳:“我三哥祁鳴,不幸早逝,三哥的人手,這幾年早已死絕,無異于屠戮,我若不在,曲南殿又將如何?湘兒又將如何?”
這是實(shí)話,當(dāng)年祁鳴早逝,隨著尊主的消逝,底下成名的心腹,很難存活。相信允澤不會一點(diǎn)也不明白,人去樓空,就連張?zhí)ぎ?dāng)年都排擠過…..往事不必多慮!
正當(dāng)允澤決斷之時(shí),忽地有人推門而入,門扉大開大合之間,孤月清光射入,祁琳的寒劍就比劃著來人的喉口,卻不料,敢這樣大膽開門的,竟是不會武功的阮達(dá)。
祁琳回眸間,眼前映著月光和阮達(dá)驚覺的臉,一時(shí)竟不知要說什么,天知道他為什么還在岑府,索性他還不算太笨,若不是從大門進(jìn)來,恐怕已是刀下亡魂。
幸而阮達(dá)沒有遇上之前來的唐門女子,他也實(shí)在算是命大!
為著允澤還在決斷,祁琳的寒劍就這般舉著,沒有撂下的意思。
阮達(dá)看了一眼祁琳這張臉,她的妝容略略有些掉了,此刻有些凌亂,但心里既然知道那是琬兒,便多少是懂一些的,年少的琬兒,并不愛這些廝殺,阮達(dá)不怕她的寒劍,掃了一眼當(dāng)下幾人,他竟沒有說話,一句都沒有,無言語,就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最驚訝的,當(dāng)是允澤,他不知道來人的身份,沒有武功,又能如此默契的無言,這是他這七年中,從未見過的人,祁琳竟能把背影給他,并且毫不設(shè)防!
允澤:“五小姐打算怎么辦?”
祁琳:“你可以憑血令,振臂一呼,北祁所有死士,都會聽命于你。”
允澤:“但是湘兒也會為你,身先士卒?!?p> 祁琳:“梅花墓會不會為姐姐身先士卒,我不敢說,我保證曲南殿的人,都會?!?p> 允澤:“你要挾我?”
祁琳:“這叫順應(yīng)時(shí)勢?!?p> 允澤:“我這是忠于主公?!?p> 祁琳:“你可以忠于主公,但我若死了,只要姐姐一日不倒,必會追殺你兄妹,到天涯海角。”
允澤:“不要逼我?!?p> 祁琳:“允氏,就在你的手中?!?p> 允澤:“你這是在和主公,分庭抗禮么?”
祁琳:“鳳衣豈敢,我只是教你一句話:‘子姑待之’?!?p> 允湘跪于允澤的膝下,不住的淚水懇求。
允湘:“惟愿換得一世風(fēng)平浪靜,哥哥,應(yīng)了吧。”
祁芙:“六妹若傷了,西鷲宮不會饒你,你認(rèn)為主母的人,是先聽命于你,還是嫣兒呢?”
允澤:“紅纓血令,不過如此?!?p> 祁琳:“多少年沒見過這個令了,你也不必感懷?!?p> 話雖如此,最是窩心,祁琳難免傷感,當(dāng)年她順應(yīng)主公,送歸鶴北上,何嘗不是主公頒下了格殺令,她深知危險(xiǎn),不也讓歸鶴去了么,或許紅纓長,能系兩端,兩頭的人,都不會有好果,歸鶴一別,也杳無音訊了,或許早已不在這個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