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阮達的記憶里,十三年前的夏日,琬兒的灼灼眼眸,清亮皎潔,也曾是杏核形狀,滿滿地寫著心思恪純,只是而今,莫說阮達癡傻了這幾年,難道就不認得世事了么?她的孤絕,絕非一般,她的涼濁,深濃不淺,她的病勢,恍如隔世,那絕非氣滯血瘀等等癥狀可以使然!原以為自己不由身做主的成為奴役,她若總算找到家人,他的心也算是平衡,豈料境遇無常,單看她一身的武藝,也一定是不少受罪吧。
阮達由此想來,其實想的不算通透,他不懂練武之人如有這般造詣,是不可能虛弱至斯的,換句話說,這么孱弱的人,是不應(yīng)該有這般造詣的。琬兒所受之苦,何止于殘,身世迷惘,寒病折磨,又逢三哥子鳴喪死,二哥子信失蹤,摯友張?zhí)?,武功被廢以致身殘,這些年的誅心,還算少么!
那一年,好不容易相信了一回小興獻王,結(jié)果……嘉靖縱也年少,為了顧全局勢平衡,卻終是沒有選擇留她一命,到底是誰涼薄,已不必論究,若非機緣,哪能活到今天。
第二日莊氏車馬早早就啟程,并沒有為了昨夜的刺客駐足,徐攸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趙坤好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私下里要提審阮達與和尚,只是和尚是來做法事的,他也不敢太過分。
趙坤人前人后的找過阮達,三番四次的言說阮達不會武功,又救過自己的性命,想叫大家排除對阮達的懷疑吧,只是人去樓空,趙坤沒有找到阮達,而對于和尚也是查問無果。阮達的消失,好像正好解了宋穎權(quán)的嫌疑。
祁琳她倆被鎖在岑府柴房,已經(jīng)兩日一夜,同來的死士,夜下游走于房脊之上,早已經(jīng)按耐不住,只因顧忌著紀律,不敢妄自做主,更不敢多做事端,全豎著耳朵,等著聽祁琳的力令,當(dāng)下只做觀察回復(fù)之用。
曲南殿死士的領(lǐng)頭人是允湘,她是祁琳的近身心腹,若算起來,跟隨祁琳少說也有八年之久,從祁琳在內(nèi)宗練武之時,再到三年前出尊立威,無不左右隨奉,從未離開過。
允湘生的筋骨靈巧,這些年經(jīng)祁琳點撥,武藝得進境,一婢而躍至曲南殿統(tǒng)領(lǐng),也算順應(yīng)時勢。
既是近身心腹,祁琳周身形勢自然打點的清楚,她猶知今日處境,已經(jīng)僭越了該有的行止,并非主母郎氏信函中所交代,若有‘閃失’,必將重罰,是故,而今回復(fù)西鷲宮,不太敢張揚,她心知能助嬌主一臂之力的,只有明源小姐祁芙。
祁芙雖排行在四,女兒中確是長女,眾人稱一句明源小姐,是主公親自所擬定的封號,無人敢造次吧。
祁芙十四歲以‘風(fēng)鹿臺’為根基,出道立了尊位,卻是主公的掌上明珠,這些年都不舍得利用,一直擱在身邊,留她在北祁主理梅花墓,掌管司法刑事。
那里最是位高權(quán)重,她躋身于這個被人籠絡(luò)的位置,已經(jīng)有幾年了,所以謀略上,應(yīng)是上數(shù)的,允湘私心里掂量,長小姐出道立尊位,已經(jīng)許多年,武功造詣上應(yīng)該不比祁琳差,雖不知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必然是自己揣測不了的境界。
允湘分析周祥,想求一求祁芙!她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怕莊氏留了后手,是故嬌主現(xiàn)在被扣押,總是難以放心的!
允湘深知,祁琳忌諱著六小姐的毒素,絕不會貿(mào)然移動,允湘想求祁芙親自進去勸諫。她的實際意圖,是想讓長小姐下令,先將人帶出岑府再說,可是她心中又太明白祁琳的倔強,她想辦的事,自己不敢提,此刻就想讓祁芙去勸,說到底,她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僭越的心思,這也是第一次有人扣押得住祁琳。
允湘細細交代了一遍岑府的形勢,使祁芙完全把握,這第二夜便不會坐以待斃。祁芙最是心系這個妹妹,深知祁琳不挪動的原因,只是抵不過允湘護主心切的苦苦哀求,想她是局中之人,一直在祁琳身邊跟隨多年,危機意識比較重,許是會有感應(yīng)吧,祁芙無奈,一日幾次的下派人手,去接九江的解藥,只是這兩日還沒有到,真是急死人了。
月過高梢,祁芙換了一身素衣,便與穿著黑錦的允湘,潛入岑府,在祁琳的扣押小院外,伏了許久。祁芙側(cè)目瞟了一眼允湘,看她有幾分心虛,恐怕是在擔(dān)心她主子要訓(xùn)她,便將她留在這庇蔭里伏著,而后徑自潛入了柴房。
祁芙騰身凌空踏風(fēng),幾步躍上,輕伏瓦上。憑祁琳的耳力,便知今晚來的不是普通死士,是個高手,卻不知這是姐姐故意露出的聲響,祁芙腳步一停,祁琳斷定來者一人,對旁側(cè)的嫣兒使了一個眼色,嘴里輕輕吐出幾個字:“后發(fā)制人”。
祁芙無聲從窗子扔進一朵芙蓉花,房間里雖然漆黑,花影落地之時,祁琳始才知道是姐姐來了,祁芙在瓦上許久沒有下來,是在親自為他倆守夜吧,要相見恐怕要等后半夜了。
大約守了兩個時辰,月過中天,夜深人靜了,祁芙終于肯下來了,三人好不容易敘一回話,卻出現(xiàn)了分歧!
祁琳執(zhí)意要緩留幾日,不許嫣兒挪動,按照祁琳的意思,區(qū)區(qū)岑氏,北祁勢大,只要不挪動,還怕保不住嫣兒嗎?
而祁芙卻覺得,祁嫣求藥之事已經(jīng)上達主公,北祁兩位尊主被扣押在此,成何體統(tǒng),像什么樣子,不如先將嫣兒抬出去。
這分歧僵持不下也是不好,可惜解藥也不知到?jīng)]到九江,若是解藥此時到了,也就不必產(chǎn)生分歧了。祁芙多也是被允湘給說動了,一來怕岑氏暗藏禍心,二來怕主公以后知曉了,要頒下飭命,到時候曲南殿和寶紅樓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更無法各自擔(dān)待。
三人說不通,祁芙拿出長姐的架子,呵斥了幾句,終也是紙老虎,最是拿這個妹妹沒有辦法了。祁琳的倔強,恐怕主父杖罰都撼不動,祁芙思忖之下,嫣兒不能動武,光憑她自己,恐怕是架不動祁琳的,此刻只是無聲無息,有些生她的氣。
祁芙忽而豎起耳朵,夜風(fēng)過,漸漸能聽見有腳步聲進入了這個院子,并不是北祁死士的步伐,好在房下沒有掌燈,倒是很好隱藏,祁芙獨自閉氣,隱藏到門后,只等請君入甕,要看一看來者何人。
鬼鬼祟祟潛入的,竟是一名女刺客,這得是何等的貪心,居然還敢打他倆的主意!
祁琳久久被綁在這里,眼睛在漆黑中呆的久了,十分的清明,待看清了來人的身段,好似是給祁嫣下毒的唐門女兒,祁琳的眼眸瞬間藏不住的笑意,再看她袖中好似藏了東西,忍不住淺聲叫了她一聲,這明擺著是在逗她,門后的祁芙瞬間出手,揮鞭就奪下了她袖中的東西,旋轉(zhuǎn)鞭子,來了一個使她無法招架的開場,這個女子心知不好,沒等正經(jīng)露個臉,腳下就御風(fēng)而逃,她總是逃得這般快,卻惹得祁琳兀自笑個不停。
祁琳:“哈哈,嫣兒,看見了沒有,貪心不足,今猶見已?!?p> 祁芙不明白,打開搶下來的半本東西看,好似是另一半的賬本,只是略薄了一些。
祁芙:“這不是你帶出來的賬冊么,搶了她身上的,這回不知湊全了沒有?”
祁琳:“還沒湊全吧,要都是這么送回來的,我倒省心了?!?p> 祁嫣:“姐姐是什么意思?”
祁琳:“她就是傷你的人,她以為我倆被綁了,她就能來占個便宜,結(jié)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替我省心?!?p> 祁嫣:“原來她想要我們手上的賬冊,這回叫她連三分之一都丟了?!?p> 祁芙好好將這幾頁賬冊收好。
祁芙:“聽聞她偽裝成莊氏婢女,莊氏早已啟程,北祁已經(jīng)放行,她怎么還在此地?”
祁琳:“姐姐尚不知她是個美女?!?p> 祁芙:“琳兒不要玩笑?!?p> 祁琳:“姐姐今晚不要走了,莊氏車馬總管還未現(xiàn)身,姐姐留下舒展筋骨可好?”
祁嫣:“徐攸?”
祁琳:“不錯,徐攸銷聲匿跡,不正是在等待時機么。”
祁芙:“這么些危機,你還不走?”
祁琳幾分打趣,幾分恭維。
祁琳:“兩個徐攸又如何,姐姐一人足矣,若不好玩,琳兒下來陪您。”
說罷動了動,這等鎖鏈,又哪能真鎖得住她。今夜她本是沒什么心情,這么一鬧,方才沒忍住又一頓笑罷,興致十分的不錯,連長姐都打趣上了。
她少有這般高興,恐怕今夜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