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趙坤所住的是東府外間角門旁的側院,雖非正位,卻是出入必經(jīng)之地,多少人流聲響都要從這個門口過,說句實在的,他這些年當管家,著實也是個極操心的活計。
平日里趙坤并無太多時間在此院落,多是跟著老爺夫人跟前,不然就是游走于東西府或外間,再者就是偶爾盤查盤查賬目,也不過就是挑個時候,在內(nèi)廷湖畔書閣略坐一坐,因由續(xù)弦的是老爺?shù)母膳畠?,一并都算作半個主子,管理家事也更是盡心勞力。
阮達自從見了尹燕所謂的妹妹,內(nèi)心便感知到猶疑,料想二小姐丟了和田玉璧的緣故不會簡單,不然那么大一塊玉璧,又不是什么玉墜子,哪能丟的這么張狂。
是故這幾日阮達并沒去書閣,話本子西域記也擱下了,雖然已經(jīng)讀完,卻難得一份安心,耳畔時常回想起尹燕的話語,此處雖非人生得益之地,卻畢竟缺一個為她拋卻的理由,什么都不顯得足夠,若說愜意,不過是那一份淡淡的關懷。
回說世人所念,是那和田玉璧的價值連城,即便是文華之人或古董玩家,也不過貪看那一抹潔白無瑕,阮達思來想去,尹燕并不會留戀這些,那一日所見的白芙蓉,輕渺高潔,就算是有心人所贈,也是斟酌了杳塵凡世,清凈至極的。
阮達忘不掉的,是白芙蓉旁一切如舊的陳設,樸實無華,而芙蓉無怨,亦無所挑剔,就那般靜立陶罐中,別有一番姿容,雖是稀世名種,并不顯得突兀,頗隨時事景致,必然是真心寧靜吧!
連日都要辰時侯在趙坤門外,清早到日暮跟著忙活,難得一時清閑,阮達本應該睡的沉實的,最近卻難以入睡,他常常會在意夜里的聲音,夜晚外頭呼嘯而過的風聲,無法安心。起來便又要坐大半個時辰,自從搬到了這里住,夜里常常要備一大壺茶,否則便要孤坐到三更,曾經(jīng)身為雜役,總是覺得夜讀痛快,現(xiàn)在若說不可同日而語的,是覺得那邊書閣老人年近古稀,越發(fā)的不敢多勞駕他了。
這日岑府又辦宴席,歡宴之上是為了慶賀三小姐生辰,并不像上次那般排場,只在內(nèi)廷湖畔擺了幾十桌,多是宗族親戚往來。
趙坤本應在此招呼,雖人頭攢動,阮達并不敢大步朝前走近,遠遠掃了一眼,他眼光清明,發(fā)現(xiàn)當下并無趙坤,思慮所極,猜想恐怕是有了要緊的事,都沒有囑咐他一句就不知道去哪了,既然趙坤不在,阮達并不想入席伺候。
心念里,惦記著趙坤的幾分提拔之意,最近忙活府內(nèi)事宜,也算平心靜氣,甘愿受他差使,不料此刻看來,自己從心而已,趙坤不在,自己也學不得其他小廝一般行徑,最是不愿意往主子身邊湊,環(huán)視了一眼湖心亭,亭子小橋被喧鬧包圍,沒什么意思。
阮達嗟嘆之時,想來左右覺得不對,趙坤是何許人也,宴席上全是族中貴人,他偌大岑府掌事之管家,豈能不在!何況岑老爺就在席上,趙坤不顧如此這些,于主不恭,斷非他所為。
正是驚疑未消之際,不知是誰丟棄了一把折扇,正好敲擊了阮達的脊背。這敲擊又快又準,倒是有幾分力道,阮達拾起來細瞧,當即就認出來,這是趙坤平日用的折扇,平日趙坤呼喝之間,對仆從小廝呼來喚去,常常使用這把折扇,雖草草畫著漁人垂釣,阮達平日是看不上這些假意做派的,是故留意過幾分。
阮達回望自己這邊的回廊下,并沒其他人,也不是為了玩笑,人都在亭湖岸邊,回望間并無微風驚鵲,身后寥寥院落巷陌,更是藏不得人的,又是何人擊打他的脊背呢?
阮達心中不敢多做他想,手中持著折扇,回身將出角門,一邊難耐揣測,漸行漸遠,耳后嘈雜漸遠,紅燈影綽漸遠,這邊夜下,一切好似彌煙瀟淡了,忽地黑寂之間,躥出一抹人影,身法迅速,搶下了折扇,那腳力相當?shù)目欤瑤撞街笠呀?jīng)翻了墻。
不出阮達所料,這府上果真隱匿了一些江湖人士在,趙管家不知現(xiàn)下如何了,心知要引自己前去,便明知是在引誘他,還是追了過去,那黑影若隱若現(xiàn),就在不遠處。
阮達深知自己于這世間并無斤兩,更無利用價值,一條性命并不會被人稀罕,既然能這般引誘,追尋了這么長的路,想必是有所圖的。阮達思量起尹燕的話語,若不日將與尹燕同去,此次幫得到趙坤,就算還他的提攜之義吧。
那隱者腳力相當,速度不減,輕渺空靈,想必是個高手,來去無聲,若非故意露出光影,阮達根本追不上的。那黑衣隱者故意露出身影,腳步多半是在走空繞圈,等著阮達呢,想必也是想試探阮達,到底有幾分相救之意,恐怕趙坤是遇上什么事了。
黑衣隱者疾走了幾次,見沒有甩去阮達,可見阮達心意堅決,才擇了岔路,引至一偏僻巷陌,騰升飛躍,忽地不知去向了。
這巷中冷月孤寂,不比宴席上看著歡愉,使人生出幾分不寒而栗,顧不得凄煞人心,阮達心中清楚,岑府上逝去無數(shù)襲人,盡是揚血于這處巷陌,趙坤害人無數(shù),今若枉死于此,恐怕也算不得冤枉。
阮達心中條條道理通曉,卻不免為這一條人命慌亂,所謂內(nèi)燥而外靜,心中憤急而耳目更清,便是當下之感。
越走越深,聽見前頭有刀兵之聲,又夾雜了一些人低語之聲,阮達悄悄走近,果然瞧見趙坤,渾身繩索纏繞,被困在里頭,懼怕顫抖得絲毫不敢動彈,他身前正有兩個黑衣人,在冷月下撕斗的不可開交,一時難分勝負,這兩個黑衣人回眸間,都感知到了阮達的氣息,其中一人明顯露出了殺意,長劍挑開了另一個黑衣人,抬步就朝阮達殺來。
這個黑衣人好重的殺氣,阮達雖知,并非剛才故意引自己前來的黑衣人,但也無從遐想,被這一柄長劍嚇得幾乎踉蹌,不曾料想這么無來由的就招了殺意。
后面的黑衣人頓了一刻,就這么被人挑開了,他好似在辨別阮達的眉目,并未阻攔,待看清了阮達月光下的臉,想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眼前的這一柄長劍已經(jīng)攻向了阮達的咽喉,長劍在月下泛著清亮的寒光,阮達雖未見過什么寶劍,卻知道他們都是江湖上的練家子,自己恐怕兇多吉少了。
阮達驚的瞳孔都放大了幾分,腳下雖在后退,卻始終快不過這寒劍的速度,眼看這劍就要刺入阮達的咽喉,忽然墻頭不知從哪飛來一物,啪的一聲打在了刺客的劍柄上,想必是融了內(nèi)力的,力道堪大,打的這個刺客虎口生疼,差點就將劍柄脫手了。
后面的黑衣人趁機攻了上來,將這個滿是殺意的刺客纏住,阮達才得一瞬的喘息,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趙坤的那柄折扇,想必方才引自己前來的暗人,就趴在巷子墻頭上,原來除了自己和趙坤,他們竟是二打一,還有個未現(xiàn)身的。
趙坤在角落早已經(jīng)嚇得哆嗦,看見阮達來了,眼睛里才有了一點主心骨,只是不敢叫,也叫不出,他嘴里已經(jīng)塞了東西,被人堵住了嗓子。
滿是殺意的刺客,打斗間因為手已經(jīng)受了傷,便漸漸不敵,落了下風,他幾度欲逃,都被對手攔下,一時打不過,又逃不掉,回眸狠狠瞧了阮達一眼,都是拜他所賜,恨猶未泯的樣子。
這名刺客倒是厲害,無奈換了左手拿劍,竟是左右手都會使劍的練家子。另一名黑衣人好似來了興致,也變換了自己的劍法,兩人斗得十分的焦灼。
不知兩邊墻頭上各有多少人,對面墻頭上忽的又翻過來一個人,幫著那名滿是殺意的左手劍客攻過來,倒是沒有敢再攻向阮達,好似知道動不得旁人,他倆只合力,齊齊攻向趙坤身前的黑衣人,也只不過相互助攻一瞬,眼見著對方的幫手也要下來了,便合力逼退了對手,深知不敵似的,趕緊提起身法翻上了墻頭,逃了。
阮達在不遠處看的傻了眼,這便是江湖仇殺么?打不過也是要跑的,只是自己方才忘了跑,這一刻,眼前所剩得一個黑衣人,在算上墻頭上趴著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可還會放自己和趙坤走?
阮達眼見趙坤嚇得目眥欲裂,倒在地上,從沒這么狼狽過,并沒舍得離去,上前撿起了折扇,與眼前的黑衣人對視良久,思慮他的同伴引自己前來,方才又出手救自己于危難之間,想必不是為了這條命而來。保不齊是要自己救趙坤的,因阮達已經(jīng)看出來,方才的打斗來自于兩方勢力,這岑府上想必十分的不太平,江湖仇殺都不只是一支隊伍。
阮達走近幾步,想看他的意思,能不能允許自己救趙坤,卻掃了一眼黑衣暗人的身形,并沒有自己高,恐怕是個女子,又想起方才她的對手,也并不高,他們的腳力雖好,卻并不像男子的腳,恐怕方才兩方都是女子。
阮達頭腦中雖能想起尹燕的臉,此刻驚覺,不免掃了一眼黑衣人的眼眸,想在心中略略分辨,但黑衣人不容他分辨,無言提起了長劍,指著阮達的胸膛,引得月光折射劍峰,折了一縷清寒月光,來晃阮達的眼。
阮達被光晃得趕緊退后了幾步,避開了,眼前被光晃過,頭腦有瞬間的眩暈,眼前甚是看不清楚了。他此刻心下卻能確定,眼前的黑衣暗人,絕不是尹燕,因那雙眼眸中,有太多的得失,尹燕的雙眸涼濁如斯,滿滿的高處不勝寒,又豈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