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蹌覓旅啁哳步，曲溪枝葦殘陽霧，

　　蟬呵鵲蹄復(fù)日暮，辛苦人行辛苦路。

　　雨泣庭梨琳瑯樹，輾轉(zhuǎn)舟水滿桐梧，

　　池黛眉清撩看處，左右徘徊皆不顧。

　　湘西武陵境

　　黃昏來時，漫天炊煙筏錦，紅云如緞繡一般，好似赤炎凌空，仰頭仰的久了，腳下蒼土顯得越發(fā)彌足珍貴。

　　市井人寰喧囂，富人自有富人的夕陽景，農(nóng)家貧樂也自有農(nóng)家蘆葦蕩里的情景，單蓮和老柯這一路逃來，實在是不想走了。

　　為了懷中小兒，他倆不敢往沿海富庶之地去，一連多日逃命，便走到了這里。

　　一面是湘西土家苗族聚居地，一面是武陵山區(qū)，此地閉塞，郊野鄉(xiāng)僻之地，一雙辛苦夫婦，為這血色殘陽，便隱居于此。

　　阮柯打獵，單蓮耕織，倒也能自給自足，當(dāng)年王府里帶出來的銀票珠寶，一直不敢現(xiàn)于人前，單蓮將這些東西封入陶罐中，埋于院落之下。

　　為著心中恐懼，另埋了許多壇酒，又植了樹，就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八年后。

　　農(nóng)家小院坐北朝南，面湖背邱，四季可見山中景色，自是閑情養(yǎng)生之地。

　　梁上掛著米斗，一觸之下旋轉(zhuǎn)似舞，夫婦協(xié)力，育子相輔，輾轉(zhuǎn)八載，小兒已初見模樣。

　　乳兒性情，三歲便可看到老，他生性乖靜，尤其喜歡觀望自然景物，秋山冬云，夏竹春筍，雨泥旱日，都覺趣樂，其他事由，便略顯得寡言。

　　自出逃這些年，十分好管教，從無頑劣，與別家孩子甚是不同，單蓮對他視若己出，一度擔(dān)憂這孩子心氣太高。

　　老柯為不耽擱他學(xué)業(yè)，自他乳發(fā)齊案之時，便開始教他認(rèn)字讀書。

　　前兩年起了上學(xué)堂的打算，往苗寨里的學(xué)堂送去一年多了，實在是不敢?guī)タh鎮(zhèn)的學(xué)堂，路途雖不遠(yuǎn)，由于懼怕事發(fā)，還是不敢去的，隱姓埋名，隱的十分謹(jǐn)慎。

　　單蓮和老柯，隨了苗寨里稱呼的習(xí)慣，都叫他“阿達”。

　　為著隱蔽，當(dāng)年老柯和單蓮將阿達的生辰改了日子，改到夏日里，改成六月十五，十五就是既望，既望這一日，也是祈求他們?nèi)谥覉F圓。

　　一切打算，都是怕被人找到冬日里生的廈小郡王，懼怕得連生辰都改了，也算盡心了。

　　…

　　時光如梭，好景不長，在阿達十歲生辰這日，終于東窗事發(fā)。

　　既望這日，阮柯去縣鎮(zhèn)市集交換獵物，一整日都沒有回來。

　　午后開始落雨，漸漸下的沸騰起來，天色也昏暗不已。

　　單蓮持傘提燈，在門口焦急等待，心下從略略不安，幾個時辰下來，還不見人，便是焦急萬分了。

　　阿達這日沒有上學(xué)，午睡起來，看時辰天色已快黑下，院子里雨水沖洗泥土，濺的有些臟亂，母親仍站在門口，那背影盡是翹盼。

　　提燈也在風(fēng)中搖曳，不一刻風(fēng)雨太大，提燈也滅了。阿達便靠著內(nèi)室的門梁，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母親似是絲毫感覺不到外頭的涼風(fēng)…直到多年后，阿達也無法忘記這副無聲的背影。

　　阿達猶記得父親回來時，已是深夜，一身血跡，好似從血泊中打滾出來一樣。阿達睡的有些迷糊，醒來揉著眼睛瞧了一眼，父親一雙灼灼眼眸，在燭火下正深深望著自己，什么也沒有說，母親卻已是滿面淚痕。母親直催他快睡覺，用棉被蓋住他的臉，什么也不許看。

　　阿達記得那夜，父親一身的血，母親沒有嚎叫，他倆的對話極其簡單，阿達猶記得母親問父親‘怎么樣’，父親并沒有解釋什么，只說解決了。

　　自此，阿達只記得父親的傷勢沒有再好，母親也從不許他靠近，第二年，父親便去了。

　　母親就這么嘶嚎過一回，這一回就哭傷了眼睛，再也不能動針黹了。

　　他倆的日子越發(fā)緊湊，母親說他正是讀書的年紀(jì)，不讓他這個黃口小兒為家計犯愁，可是阿達眼見母親一日多過一日的白發(fā)，也不知怎么就從頭上冒出來這么多，小小的心中也盡是隱憂。

　　臨近的村民，不知怎么的，對他家傳著非議！

　　單蓮怕再惹來事端，何嘗不曾想過換一處居所，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哀大莫過心死，時日不多，她已經(jīng)走不動了。

　　恍惚又過了一年，單蓮操持之下，又見消瘦，除了每日催阿達上學(xué)，仍是什么都不讓他管，眼見著兒子眉宇間越發(fā)清朗，只是一時脫不掉稚氣，單蓮只期望，在她死去以后，阿達可以平安長大，留下這一處房舍，只希望他能平安一生，這輩子若有機會再回王府，單蓮私心里，仍是怕史妃容不得他，是故，并不打算告訴他身世。

　　孤兒寡母，怎能不凄苦，這一年阿達十一歲，單蓮終于臥床不起了。

　　夏末黃昏時，驕陽火色鮮艷，屋中西窗敞著，單蓮干咳一陣，阿達在院子里就聽見了，忙奔到榻前，單蓮見兒子臉上，一臉的無可奈何，自知自己必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勉強做出喜色，去拂他凌亂的頭發(fā)。

　　單蓮：“大夫不請也罷了，今日為娘身子爽快，給你順順頭發(fā)，去拿梳篦來?！?p>　　單蓮胳膊肘架在阿達肩膀上借力，她沒有多少力氣了，阿達知道母親梳的勉強，轉(zhuǎn)口道

　　阮達：“母親梳的真細(xì)致?！?p>　　單蓮：“這幾年，我兒長進不少?！?p>　　阿達聞言，附上干凈笑聲，似為搏母親言笑，一時臉上卻高興不起來。

　　單蓮：“甚好的夕陽，我兒扶娘出去望一望。”

　　阿達在院子里支了一張椅子，緩緩扶單蓮坐在院中，遠(yuǎn)處邱下湖水正暖，水光瀲滟，單蓮勉強哼起了小調(diào)，這小調(diào)是阿達在襁褓之時，哄他入睡的。

　　這些年自從孩子上了學(xué)堂，懂得了文墨，便不敢在哼唱，是怕叫人聽出，這是京中盛行之曲。

　　單蓮：“阿達，可曾看見那湖對岸有漁家？”

　　阿達：“看見了，詩中曾吟過漁樵?！?p>　　單蓮：“我兒長進了，你父親曾說過，想去迎山游水，為漁樵之家，可惜……。”

　　阿達：“往后，兒子帶您去做漁家?！?p>　　單蓮：“好，漁家游走四方，漁家好?！?p>　　單蓮言語聲漸小，欣慰合目之時，一行清淚流下。

　　阿達還在望天邊的暮色，見母親小憩，一時不敢出聲打擾。阿達想回身先去備下晚飯，看母親孱弱模樣，一時又不敢離開。

　　直到日下云升，天邊泛起月色，月側(cè)長耕星，已隱隱可見，山風(fēng)也涼下來，阿達有意喚醒母親回屋，才驚覺發(fā)現(xiàn)，母親這一睡，便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小阮達撕心裂肺，仰天哭泣一陣，卻也無力回天！

　　前年，辭父那夜，幕幕還在眼前，那時不知事重，而今懂了，卻這般嘶痛。

　　夜間，北斗星明亮，不知可是母親回眸一望，淚潤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