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沒事都往一塊扎堆的年輕人,遇到事更是憋不住想見面聊聊。俗話說,患難見真情。第二天,郭國柱一直想著徐利說的趙勇的情況。他從院子里出來,手里提著一桶垃圾。垃圾桶是個大個廢舊水桶,滿滿的煤渣,提起來胳膊晃悠著,甩得幅度挺大,有點像擺鐘。
臨馬路的一個下水道旁,堆了一堆燒過的煤渣和煤灰。這個城市似乎煤渣比廢紙廢塑料袋更多。郭國柱把垃圾提到煤渣旁,一用力,倒空了桶。他正要扭頭走開,他爸爸遠遠看見,趕緊過來,嘟囔幾句:“不能就這么倒了不管,都堆在這兒,一會把下水道堵住了,下了雨咋辦?”說著,轉(zhuǎn)身回去拿出一把鐵锨。郭國柱有點不屑;“不用弄,今天掃大街的來了,就會弄的。你管那么多干啥呀?”
他爸爸并沒吭聲,只是低著頭將攤成一片的煤渣堆起來,把下水道鑄鐵篦子上的一些煤渣塊揀出,有幾塊煤渣卡在篦子的縫隙里,他干脆蹲下身子用手使勁掏。郭國柱邊往回走邊說:“用不著那的弄,一下雨自然就沖的沒有了,還用你那的掏,都像你那,那還能掏干凈?”
他爸爸沒吱聲,繼續(xù)掏著煤渣。見郭國柱回去,甕聲甕氣地說一句:“你把家里的鐵架子拿來。”
“干甚呀?嗨,告你說別費那勁,你非要干,真實沒辦法?!惫鶉f話時,過來兩個和他爸爸年紀相仿的中年人,有一個剛下自行車。
“老郭,下水道又不通了?”下車子的人問著,并沒有開,支起車子,站在一旁,“嗯,是的了,到下雨的時候,就不通了,里面是不是還有了?來,你等等啊,我回去拿個翹棍,把篦子翹起來掏。”說著,中年人推起車子往院里走,看一眼郭國柱,郭國柱回身打招呼:“叔叔,回來了??!?p> “國柱上啥班呢?”
郭國柱趕緊原地站著笑答道:“我上夜班。叔叔你剛下班?”讓郭國柱一口一個叔叔的中年人老成持重地說:
“不,我是二班,出去買了東西,誒,你們一機械,聽說有個新產(chǎn)品叫采煤機?”
郭國柱并沒有過分詫異,他知道這位和父親相仿的叔叔是重機廠的老工人,是老鏜工。是老勞模。十幾二十多年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城里和郊區(qū),從沒見休息過一個節(jié)假日。連過年過節(jié)都在加班。他對這位鄰居叔叔充滿敬重。
“嗷,是的呢,那是剛剛上的新產(chǎn)品,新上來的廠長比較有魄力,剛上來就上新產(chǎn)品,反正是搞得比較熱鬧?!惫鶉杏X出來了,鄰居叔叔的話語里,充滿了好奇和高看。是的,高看。過去,鄰居叔叔雖然是多年的老勞模,但出來進去,絕對不會主動和他們這些娃娃們主動說話,有時候甚至叫聲叔叔,老勞模都帶理不理的。傲氣的厲害。現(xiàn)在居然主動問郭國柱,主動問一機械的采煤機了。郭國柱一下子有種自信感,甚至有點輕飄飄的。嗨,在大廠工作就是牛氣呀,過去,重機的人有點看不上一機械的,更別說那些幾百人的小廠了。
不過,郭國柱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用詞有點輕浮了,什么叫搞得比較熱鬧呢。進院時,他趕緊現(xiàn)在一邊,禮貌地讓著鄰居叔叔先進院門。正在這時,突然有人喊他。他一回頭,我操,熊二波正推著車子,上馬路牙子。熊二波沒看見正低頭掏陰井蓋的郭國柱的父親,喊道:“國柱,你休息了?啊呀,太巧了,我說來碰碰吧,看你在不在家,果然在呢,運氣不錯,運氣不錯,看來有希望。”
“啥有希望呢?”郭國柱呵呵笑。
“等等告你?!毙芏ǖ囊馑际窍脒M家說。進了家,熊二波見郭國柱家里沒別人,馬上一臉悲戚地說:“嗨,二蛋,進去了。”
“啥?”郭國柱吃了一驚。他第一感覺本來是明白的。這一兩年,他們街上也有進去的后生,大都是沒工作,或者街上的混混。他第一反應(yīng)是二蛋被抓了。但他潛意識里又有點不情愿。也就是說,二蛋雖然非親非故,但畢竟一個街上的,況且二蛋和熊二波有關(guān)系。關(guān)系就是感情,是看不見的神經(jīng),就像身體內(nèi)的神經(jīng),稍有牽動,遠在枝節(jié)末梢都能有所感覺。無形的東西,有時候反而更令人牽掛。
“咋回事了?”郭國柱故作鎮(zhèn)靜。
可是,熊二波反常地突然換了話題,惡狠狠地說:“你們車間的那個技術(shù)員,叫啥來?現(xiàn)在干啥呢?”他惦記著,那天那小子是不是真的給廢了。
熊二波來郭國柱家的路上,一開始,遠在還望不見一丁點與一機械有關(guān)的痕跡時,他的思緒一直在二蛋身上。但隨著騎車到了解放路,他腦子里倏然冒出了一機械。似乎一機械會喘氣,一股無形的氣息迎面撲來,帶著隱隱的壓力,穿過空氣,鉆進他的鼻孔,又通過鼻孔鉆入到心里。讓他焦躁不安起來。心煩的原因,是他從那股越來越近的氣息里,嗅到了那個讓他喘不過氣來的人。
在郭國柱面前,他不想裝,也沒必要裝。
當然,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小子沒被廢了,如果真被廢了,早傳出來了。也不一定,如今一機械這種大工廠雖然和小廠比,顯得牛逼。但和政府機關(guān)或者吃的香的官辦公司,事業(yè)單位,根本沒什么來往,也就根本不通信息。這樣,如果那天那個技術(shù)員真被廢了,也未必會成為什么新聞。因為政府機關(guān)和官辦事業(yè)單位,就是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塔尖,它不往下看,只仰面朝天。
郭國柱知道熊二波問的是誰。他的心忽然忽悠一下,像小時候爬樹上玩,被大人發(fā)現(xiàn),不管不顧往下跳的一剎那,心臟是麻木的,但又是驚慌的。之前,熊二波幾乎沒捅破過甄鳳未與自己,與徐利之間的窗戶紙?,F(xiàn)在熊二波變了,變得不像原來那么講究影響,講究教養(yǎng),講究涵養(yǎng)了。不過,他知道,熊二波總有一天會說透的,不和他說還能和誰說呢?
“嗷,那誰吧?現(xiàn)在挺好呀。”郭國柱并不知道熊二波的真實意思。
“挺好?呀呵,還挺好呢……”熊二波頓時有點頹靡,一臉的晦氣。他真想問,沒被打瞎眼睛?忍了一會,還是終于忍不住,忽然莫名其妙地來一句:“不是讓打瞎眼睛了么?”說著,臉上閃過一絲幸災(zāi)樂禍。
郭國柱心里一動,半天沒說話。他盯著熊二波看,越看越陌生,??!難道是?他腦子里一瞬時閃過幾幅畫面,有徐利那晚去看被打的同學(xué)趙勇的著急樣子,有趙勇受傷殘疾的眼睛,有徐利得知實情后懊悔交加的幻覺,更多的是被打瞎眼睛的趙勇以后生活的畫面。郭國柱覺得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涌上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熊二波的確變了,變化太大了。但他還是不相信,他想確定一下,帶著疑問口氣道:“剛才,你說,打瞎眼了,誰了?”
熊二波心想,既然說到這了,對郭國柱還隱瞞啥,干脆脫口說:“就是你們車間技術(shù)員呀,就是那個活撩甄鳳未的,叫啥了,徐利?”
“那,你是說,讓人打了徐利了?”
“和你沒必要隱瞞,打了,讓二蛋打的。”
“啥時候的事了?”
“就是前兩天?!?p> “在哪兒?”
“西單身?!?p> “西單哪兒?大門口?”郭國柱基本上明白了。
“大門口。我沒過去?!毙芏ㄒ蚕胱C實一下,到底徐利被打的咋樣了。
“那,你看清楚了,打的是徐利?”
“應(yīng)該沒錯,帶眼鏡么———國柱,我又沒見過那家伙,反正是戴眼鏡,應(yīng)該沒錯?!辈贿^,熊二波從郭國柱的眼神里,覺出點什么,他心里突然一閃。他緊盯著郭國柱的臉,希望他說下去。
郭國柱嘆口氣,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一圈,忘了該干啥,漠然地說:“我操,也許他媽的打錯人了?!闭f著,往外走幾步,他想看看他爸爸掏下水道咋樣了,但剛開門就又關(guān)上門,又坐回到坑上。
熊二波猛然問道:“啥?打錯人了?你咋知道的?”說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郭國柱嗨一聲,用手使勁摩挲臉,好像這樣能調(diào)整一下自己復(fù)雜的情緒似的:“嗨,咋說呢,嗨,讓我咋說你呀老熊,你為啥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呢?對我,你還瞞?”郭國柱此時說不清是為熊二波著急,還是為趙勇著急,“有啥過不去的了?動不動就找人打,你原來也不是這種人呀?!”他的話里開始充滿指責和埋怨。
熊二波抬頭看看郭國柱,也覺得有點詫異,今天郭國柱的臉色難看的像一塊鐵板,陌生的有點讓人反感。
“唉,你先說說,到底最后咋了么,”他有點不耐煩,覺得郭國柱的說教太不像老朋友了?!?p> “可能打錯了,他的一個同學(xué),就是那天晚上在西單門口被打傷眼睛了?!闭f完,又重重地嘆口氣。
熊二波愣住了:“啊?是不是呢?”他呆了半天,忽然惡狠狠說一句:“不能就這么便宜了那小子?!?p> 郭國柱一聽,一下子失控地厲聲道:
“你沒完了你?”
熊二波猛一抬眼看郭國柱,露出陌生的眼神:“不是我沒完了,是我那幫伙計沒完。我倒是想完呢?!?p> 熊二波對郭國柱的質(zhì)問很是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