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下午,郭國柱出去為家里拉了趟蜂窩煤。因為今晚上夜班,他中午先是睡了一覺。下午一個人在家。他蹲在小廚房的地上,翻來覆去擺弄昨晚上翻騰出來的鐵水桶。早晨他媽說,真是沒干的了,非要翻騰個那干啥。他說,車間里沒有水桶,高車上要找個水桶練習(xí)比武呢。他媽說,人家那么大的車間,幾百號人,就找不下個水桶?還用你拿家里的水桶了?公家的事情由人家車間領(lǐng)導(dǎo)管呢,還用你瞎操心。后來,見郭國柱不吭聲,又說,這個舊水桶好像底子上有點漏。又重復(fù)說一句,人家車間會經(jīng)尤著弄的,用不著你來操心。最后并沒再說啥,出去了。
他先是把鐵桶拿到外面,對著太陽光照照,發(fā)現(xiàn)在桶底的溝縫里,的確是有個針眼大小小洞。
他回到屋里,開始從一個簡易木柜子下面拖出一個小木箱。小木箱周身漆了暗紅色油漆。翻蓋打開后,木蓋里面,用紅漆寫著幾個幼稚的毛筆字字“節(jié)約鬧革命”。小木箱露在表面的是一把鐵把鐵榔頭,一把木把錘子,鉗子,改錐,像手槍一樣的手電鉆,一把三角的尺子,還有舊卷尺,再翻翻,還有一個一尺長的電烙鐵。他把表面的工具揀出來,翻找里面一堆被電線纏繞著的東西,最后在工具箱的角落里翻到一塑料包。他用手捏捏,解開塑料包,拿出一塊食指長的深鉛色硬塊。
門外有車子響,有人喊一聲:“國柱?”
他愣一下,慢慢站起身子,大聲應(yīng)著:“嗷———老熊?”一開門,“快進來,快進來?!彼麖膩聿粏柪闲苁锹愤^呢,還是來有啥事。老熊也就像回家一樣,隨來隨走。
熊二波一進門,見地上一攤子工具,笑到:“呀,開車子修理鋪呀?”
“呵呵,嗨,”郭國柱慢悠悠的,把電烙鐵前面的彎切頭擦擦,嫻熟的動作里,透露著從小自己動手維修制作工具的經(jīng)驗?!翱熳?,你坐下,我是想順便把水桶焊一下?!?p> “水桶?真佩服你了,啥東西也是我自己動手。”熊二波很少刻意奉承郭國柱,他們都之間太熟悉了。他并沒有問水桶干啥用之類的問題。因為他急著想問郭國柱一個事。
“我剛從中心醫(yī)院出來。嗯,我記得今天你的夜班。不睡會兒?”
“中午圪瞇了一會兒,不瞌睡。”而郭國柱從熊二波進門,其實馬上想到了,熊二波是專門來說見甄鳳未的事情的。他也惦記著。他能從熊二波臉上看出結(jié)果。
“還沒有聽你細說呢,那天到底咋樣呢?”他覺著和熊二波無需兜圈子。
“嗷,”熊二波想盡量控制住自己一些,但還是沒控制好,“我操,沒說幾句,就走了。”
“沒說幾句就走了?”郭國柱其實從上次電話里就聽出來,甄鳳未可能和熊二波不會真的搞對象。也就是玩玩吧。他能聽出了,雖然自己并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嗨,真他媽的看不出來……”熊二波似乎不想多說。他是聰明人,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再說多了也沒啥意思了。也就是郭國柱,能對他說幾句。換別人,他一句也不想流露了。他的自尊心受到的創(chuàng)擊———一個原來屁顛屁顛上趕著追他的爛女生,竟然說顛就顛,太沒有面子了。他忽然抬手腕看了看手表:“呀,四點半了,唉對了國柱,上次你們?nèi)ニ齻冘囬g修理那個啥東西,和你一起去的同事,嗯,聽你上次說是車間技術(shù)員?”
“是呀,咋了?”郭國柱隨口回答。
“叫啥呢?上次聽你說叫徐啥?”
“徐利,咋了?”
“是不是住西單?”熊二波猜想。
“是呢,上次聽他說過?!惫鶉m然腦子趕不上熊二波,但是聽到這兒,心里像被一個小貓小狗輕輕撓了一下。
“咋了?”
“沒啥———你幾點上班?快別耽誤了你———你修你的哇?!毙芏ㄕ酒饋?,笑笑說:“你咋修呢?”他本來想說,買一個桶就完了,還費這勁。但他沒說出口,郭國柱家住的老城區(qū)的老院子,都用水桶在院里接水,這話就別說了。
他想馬上走,又不想顯出是匆匆忙忙有備而來:“嗯,今年成人高考,你報名了沒有?我在我們醫(yī)藥系統(tǒng)也報了一下?!?p> 郭國柱沒站起來,說:“唉早的呢么,著急啥呢?成人高考?電大哇?一機械好像今年招兩個班,我也倒是準備報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球了?!彼X得全廠幾千個年輕人,不僅僅光是技校生有這想法,還有那么多中專生也等著想考呢,競爭有點激烈。
“呵呵,趕緊考哇,只要是按照文件規(guī)定考上的,就可以全脫產(chǎn)學(xué)習(xí)。我們系統(tǒng)就是這的規(guī)定的,一機械也應(yīng)該差不多。而且,我們系統(tǒng)規(guī)定,只要是按照規(guī)定考上,學(xué)費都可以報銷———它就是為單位培養(yǎng)人才了么?!?p> 郭國柱這下站了起來,顯出了興趣:“是?那倒是不賴。原來我以為學(xué)費是自費呢。如果要是公費,那肯定得報名。那,既然公費,應(yīng)該有指標了哇,還有就是畢業(yè)后分配不分配?要是不分配,那上了半天,就沒啥意思。”
熊二波顯出驚訝的神色,把頭使勁一揚,說:“分配,肯定分配,只要是公費,它就應(yīng)該分配,不然的話,單位里花那錢干啥?哈哈?!彼垂鶉谎?,一瞬時,心里泛起一絲陌生感,———呀,這老伙計,呆在車間里就是不行,觀念思想就是跟不上趟。鬧了半天,大家都在爭著報名考試呢,國柱還猶豫公費自費,分配不分配呢。國柱,老伙計,一天到晚成天鉆在車間里,時間長了……嗨啊。他想下次再和郭國柱詳細說吧,今天顧不上了。他顯得有點慌亂,退著走時,撞到了木門框上,呵呵笑著自嘲:“哈哈,還不老呢,就跌東倒西的,這是要咋了這是?。俊?p> 郭國柱笑:“現(xiàn)在去哪兒呀?”
“去?去,我們同事五點多在中心醫(yī)院大門口等我呢,就這啊國柱,唉如果,如果那誰,甄鳳未問你……嗷,沒事……我先走了啊。”
熊二波回到中心醫(yī)院大門口時,小曹已經(jīng)等在那里。小曹埋怨到:“咋這么長時間才過來了?不去了?”
熊二波一看,小曹旁邊還站著一個頭發(fā)有點稀少,腫眼泡的后生,趕緊說:”呀,我去了下同學(xué)那,趕緊就往過趕?!彼f著笑笑。那個一旁的后生不笑,冷冷的拿出一支煙,遞過來,熊二波趕忙說:“唉呀,好好,我不抽煙?!笨墒悄[眼泡后生并不把手收回去,就那么一動不動遞著。小曹馬上說:“二蛋,我們老大。抽一根吧。”又對叫二蛋的后生說:“這就是熊二波,我朋友?!毙芏ㄚs緊接過二蛋的煙。
二蛋嘴里只是“嗷,聽說了。”面無表情,一雙單眼皮腫泡眼睛,陰郁地看著熊二波。對二蛋,熊二波從小曹處聽說過,從郭國柱嘴里也聽過一次。骨子里,他覺得不是一類。他常戴一只口罩在口袋里。有一次,冬天,在技校禮堂對面的一大塊冰面上,來了幾個帶著冰鞋,穿戴像社會上混混的后生。負責(zé)團總支工作的梁老師過來對幾個同學(xué)說:“唉,你們幾個男生,去把那幾個外面社會上的人趕走!不能讓他們隨隨便便來學(xué)?;!?p> 大家絲毫沒有分辨和抵觸,互相看看,猶猶豫豫幾下,無奈地笑著一起往冰場走,熊二波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口罩,習(xí)慣性地戴上。一邊用右手往左耳朵上挎繩,一邊呵呵呵笑,像是掩飾,也像是壯膽。武英強當時沒明白熊二波臨時起意戴口罩的用意。還是郭國柱悄悄對他說,看,還是老熊那家伙有經(jīng)驗。武英強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過后,問郭國柱,才明白老熊的社會經(jīng)驗是,別讓那些社會上的混混記住,否則非倒霉不可。
熊二波覺著骨子里,自己和社會上的混混不是一搭的。二蛋,從外表一看,就是社會上的混混。小曹有點急,問:“老熊,咋說,你說的那人在哪兒呢?”
我操,小曹這家伙,比我還著急呢?!霸阼T造車間。但現(xiàn)在還沒有下班,等會兒,等下班了,到西單食堂門口?!?p> “西單食堂?西單?”
“一機械的單身樓,院里是廠食堂。”
“嗷,那家伙在單身樓住的呢?”
“嗷,我們同學(xué)說的,在單身食堂住,不不,在西單身樓里住了?!?p> “鬧了半天,是個外地家哇?不然的話,不會住單身宿舍的。球了,那就更好說了———打狗的白打?!毙〔芰髀冻鲆荒槻恍己妥孕?。
熊二波高興地說:“嗷———就是,是的呢。鬧他那還不是一個小菜?!彼幌虢o人留下膽小鬼的印象。他使勁做出蔑視嘲弄那個需要收拾的人的表情來。
“走,你見過哇?”小曹在前面走,問他。
“我,操,我還沒見過?!毙芏ㄓ悬c尷尬。
小曹站住,嗨一聲:“啥?你不是說知道么?”
熊二波難堪地解釋:“知道是知道,但沒有見過。那啥……”平時,都是小曹聽熊二波的,可現(xiàn)在熊二波顯得沒了主意。二蛋不說話,冷冷地看著。突然,說一句:“叫啥名字知道哇?”
熊二波使勁點頭:“知道?!?p> “是一機械的?”
“對,一機械?!毙芏芨杏X到二蛋堅硬地氣勢。就努力做出既客氣又不至于猥瑣窩囊的樣子。
“住單身,車間也知道———那去了一問就知道了。”二蛋依然冷冷的,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