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殿下挨了一腳便一溜煙兒跑了出去,說是要拿什么好東西討她歡心,擱下楊不留一個人坐在帳中,捧著茶杯不知琢磨著什么。
天邊最后一抹余暉被蕭瑟的秋風吹散,她起身,掌燈,而后又坐回去,安安靜靜地盯著燭火出神。
楊不留這三魂七魄雖說老老實實地待在她身體里邊兒,可卻不知何時偷偷摸摸地聚眾在她心尖兒上燒了一把火,待到這火燒得漫天遍地再一哄而散,徒留她一個人站在火光里手足無措。
楊不留不是什么烈焰熊熊的性子,卻獨獨招架不住點點星火的溫暖,暖意熾烈成燎原大火,火天相連。
肅王起初的討趣不真,如今的討好不假,楊不留揣著明白裝糊涂,到底是騙不了彼此多久的。
楊不留遠遠聽見練武場外小梁驚嘆的聲音。她起身走到帳前,微微倚靠在扶欄旁邊。夜里的涼風吹得她鬢發(fā)松散,她便挽了幾下,抽出發(fā)簪重新束緊,指尖摩挲著肅王曾親手替她戴過的簪子怔了片刻,神色微微一黯。
楊不留不瞎也不傻,她知道諸允爅在克制。非是克制隱隱涌動的情念,亦不是克制老舊死板的禮節(jié),而是克制在諾言門外——他不清楚所去之路,不敢,也不能拿她的一生開玩笑。
楊不留顧及自己神鬼不知的倒霉來路,諸允爅擔憂自己死生不明的無奈歸途。
楊不留苦笑,裝吧,看誰裝得過誰。
他們兩個都是一條路走到黑的命數(shù),如若這克制能從一而終,最壞不過一拍兩散,可倘若有一人摔了這禁錮,估計也就剩下生死與共。
楊不留知道肅王看似無意提的這一嘴生死緣由幾何——他這個人認真的時候玩笑和真話各摻一半。楊不留不信她一個不知全貌之人都能推斷出的局面,堂堂鎮(zhèn)虎軍主帥會毫無知覺。
而是他明知避開鋒芒可暫做緩兵之計,卻已然為最壞的局勢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打算。
沒在波譎云詭中央肆意瘋長的肅王殿下把清風霽月忠正端方刻進了骨子里,哪怕當今圣上可以不顧天理人愿,肅王卻既不可能割舍血肉親情,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北境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先為國死,再為親亡,血肉化土,鎮(zhèn)守北疆。
楊不留壓抑地嘆了口氣,沉靜了半晌才腳步輕快地走到練武場中央,小梁和徐陽正從那口看著就不輕巧的大箱子里往外搬東西,肅王殿下指手畫腳地立于一旁,“……拿反了拿反了,你倆慢點兒!”
楊不留甫一湊近便聞到了一股久積的灰土霉氣和火藥味,她走到肅王身邊停下腳步,大致掃了一眼,有些驚喜,“焰火?”
諸允爅瞥見楊不留眼里璀璨一閃,微微得意了一下,“今天一早張嬸兒李伯收拾雜物的時候翻出來的,聽小梁說是去年團圓節(jié)鄢大哥買來想熱鬧熱鬧,結果正趕上土匪下山,全軍整肅回營,這一箱子就扔在那兒了。最近雨水大,潮了不少,張嬸兒要丟,我看還有幾個能放的,索性要來了。也不知能給我?guī)追置孀?,還能不能點得亮……”
箱子底的炮竹全被漏進雜物間的雨水泡透了,上面的焰火摸著干爽的也就七個,小梁和徐陽倆人把看著能放的擺了一溜兒,手里掐著火,跑來跑去試了三個都是啞炮,直等第四個才蹦出點兒火星,可眨眼的功夫就沒了動靜。
小梁跟徐陽滿心的歡喜還沒鬧起來就熄了火,倆人歡呼了一半,面面相覷了半晌,不死心地蹲下去,準備再試下一個。
楊不留噗嗤便笑,笑得原本尷尬無比的諸允爅也泄了氣,他側頭看向她,眼神如汪清泉,柔和深邃。他稍稍抬了下手臂,想要替她把被風吹亂的鬢發(fā)綰過去,可尚未等他把這小動作付諸實際,練武場中央便“嘭”地炸開一記,霎時銀星花海漫天遍地。
楊不留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正捉住諸允爅半抬不抬的手臂搖了兩下,“亮了亮了!”
七筒煙花炸開了三個,待到最后一筒迸出銀花時,第四筒也熄而復燃,炸出絢爛的光芒。
小梁扯了站在一旁傻樂的徐陽一把,朝著肅王和楊姑娘的方向一揚下頦,“哥們兒,走吧?還傻站這兒干嘛吶?”
徐陽毫無眼力見兒的不動如山,“看煙花啊,梁哥,我以前都是蹭人家的看,還沒自己放過呢……誒,梁哥你拉我干嘛……”
肅王朝小梁贊賞的一瞥,可未等視線收回來,便遠遠見一門口護衛(wèi)快步走來,抱拳執(zhí)禮,“啟稟殿下,將軍府門外有人求見?!?p> 諸允爅這點兒歪心思連個苗苗都沒鉆出來,就被一腳踩死在泥土當中,他眼里萬籟俱寂的冷了一瞬,眨眼過后只剩下無奈嘆氣,“來人是誰?”
守衛(wèi)小將毫無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含糊答道,“張家少爺和少夫人一同求見……”
諸允爅眉間一蹙,“說清楚,求見誰?”
小將趕忙沉聲,舉起一封信遞交給肅王,“求見殿下和楊姑娘……還說為表誠意,先把這封信交給殿下您。”
信上蠟封已拆,正是肅王昨夜里見的那封。信紙上墨點斑駁,字跡潦草,似乎落筆時焦躁得很。
內容無甚寒暄,一來是探聽張風鳴是否供出趙謙來以外別的什么事,二來是希望萬濯靈務必拿到翡翠扳指。
可這兩件事萬濯靈一件都做不到。張風鳴現(xiàn)如今嚴禁探視,溫如珂不依不饒的每天到他跟前晃悠一遭問些瑣事;至于翡翠扳指,也不知被溫如珂藏到何處,萬濯靈更是無處去尋。
約莫過了半柱香,小梁才得了肅王的指示把人帶進來。
諸允爅獨自一人端坐堂中正位,冷眼睨著跪在地上的張永言和萬濯靈,“二位,信,本王看了,跪,你二人也跪了,你們到底想要本王如何呢?”
諸允爅語氣不善,但也絕對算不上厲聲苛責,萬濯靈卻隨著他落地的話音開始流淚,淚眼漣漣地跪坐著看向絲毫不為所動的諸允爅。
肅王殿下自詡算得上憐香惜玉,但卻也不是什么心懷鬼胎的香玉都要憐惜的,“二位若是沒什么話,請回吧?!?p> 楊不留不在這兒,萬濯靈的可憐無人買賬,張永言聽了肅王所言隱約憤懣,卻到底是沒敢沖著他發(fā)作,只是沉默地攙扶著身子不便的萬濯靈起身,聽她仍帶哭腔地輕聲道,“楊姑娘之前于我腹中的孩子有救命之恩,我們夫妻二人知道虧欠許多無以為報,得知楊姑娘替肅王殿下做事,這才將家中書信交托出去,想著……能幫上一二……”
諸允爅不吃她故作可憐這一套,“幫上一二……那我請問少夫人,你就不怕你本家犯的是什么株連九族的重罪不成?你若是想棄暗投明,倒不如痛快點兒。這會兒還藏著心思來同本王講條件,你就不怕我直接送你們全家去牢里團聚嗎?!”
萬濯靈聞言臉色青白渾身冷顫,當即跪伏在地,拖連著張永言也長跪不起,“殿下何意……民婦實在不知……”
諸允爅冷哼了一聲,隨手把信封扔在地上。
昨夜里他偷偷捏過信封的厚度,與今日萬濯靈送來的“誠意”相去甚多,想必這張家少夫人是把后半部分的書信私藏或是銷毀了。
拋出這么兩個線索,無非是提醒官府,張風鳴還該交代的事兒沒吐出來,而那枚扳指就是鐵證。張風鳴死磕了這么久,倘若想要他開口很難,那肅王一定會動這枚扳指的心思,看這架勢,聞戡都應當是在等這扳指露面,一朝銷毀,再無實證。
萬濯靈來這兒與其說是示弱求情,倒不如說是來放線釣魚,悄無聲息地當個墻頭草。
“跟你兜圈子沒什么意思?!敝T允爅余光瞥向窗外,看著影綽的樹影緩和不少,“你若是想從本王這尋得什么能保命的好處,那不妨好好考慮考慮怎么回答我的問題——關于扳指的事兒你到底知道多少?張風鳴藏起來的究竟是什么證據(jù)?除了趙謙來交托給他的賄賂,那么多金子都是哪兒來的?”
諸允爅見萬濯靈急切開口,抬手一攔,嗤笑了一聲,繼續(xù)說道,“你不必急于回答,無衣押送趙謙來回京還得些時日能回來,你大可以猜一猜路上受盡苦楚還險些丟了性命的趙大人會在天子腳下掙扎多久。恕本王直言,張少夫人,你——與本王而言,可有可無?!?p> 肅王殿下話已說盡,揮手讓小梁送客。他坐在椅子上遠遠望見沒了人影,便一步一顛地跑去推開窗子,給藏在窗根兒底下的楊不留搭了把手。
將軍府正堂后院是個小花園——花是沒有,干巴巴的樹只有幾棵,幾乎是光禿禿的一塊地,院門開得老遠,繞一圈兒還不如直接爬窗子。
楊不留拍開諸允爅的手打算自力更生,跳了幾下無果,由著肅王殿下嘲笑著把她咸魚一般從后窗拖了上去。
楊不留懶得搭理他,一邊拍打身上的灰土一邊等著肅王殿下笑沒了勁兒。他替楊不留捻下頭頂?shù)目萑~,隨窗外的風一吹,整個人便狀似虛弱地掛在了楊不留身上,嘴上可憐兮兮的,“……回家吃飯吧,我這一整天粒米未進的,快餓死了?!?p> 楊不留掙了幾下沒掙開,無奈放棄了甩開這個秤砣的念頭,“早上師父說要做燒肉,不過他可說了,沒給你帶份兒?!?p> 肅王殿下立馬抗議,“憑什么?我可是把銀子都給你了啊……”
楊不留面不改色,學著言歸寧的語氣睨了他一眼,笑道,“不干活,沒飯吃?!?p> 為了一頓燒肉,肅王殿下當真任勞任怨的在藥鋪當了幾天跑腿的。言歸寧對于這么個白來的且不會抱怨的小學徒甚是滿意,翹著二郎腿坐在藥鋪前堂指揮他跑來跑去。
衙門這幾日就沒這么消停了。戶部巡吏終于來了人,溫如珂原是打算倚仗著他大哥戶部尚書的威名讓這巡吏官兒多多幫忙,可孰料等來等去等來個花架子,擺譜兒能耐卓越,真要查案辦商那就是個草包——還是個就知道嘴里丈人長丈人短的關系戶,每日里總惦記著到肅王跟前混個臉兒熟,得知肅王深入百姓體驗民情,恨不得滿街轉悠,一大攤子亂賬都塞給了溫知府。
溫如珂好不容易把這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繡花枕頭送到了相鄰的縣城,勉勉強強賬目上說得過去的陳李兩家卻還在跟他作對,遲遲沒有要跟官府核稟礦山詳情的意思。
溫如珂一個頭兩個大。牢里關了一群撬不開嘴的鐵葫蘆,陳李兩家又諸事推脫,根本不給他問話的機會。卷閣被趙謙來一把火燒沒了一多半,留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碎,當?shù)厣碳业脑斍閹缀跏且桓紱]剩下。地方志不詳盡,商家賬目欺瞞,溫如珂就算天大的本事在這兒也是睜眼瞎一個。
宋錚這幾日替焦頭爛額的溫如珂盡地主之誼,陪著那綠豆眼兒的戶部巡吏胡天海地得頭重腳輕,難得空暇,直接趴在溫如珂屋子里那張臥榻上裝死人,耳朵邊兒聽著翻閱整理殘缺卷宗的溫如珂罵罵咧咧聽得直迷糊,瞇了小半個時辰爬起來溫如珂還在那兒一邊罵一邊喝茶。
主要的罵街對象都是趙謙來之伍,偶爾穿插幾句嫌棄宋錚霸占他下棋的臥榻睡覺還打呼嚕的可惡行徑。
宋錚無力反駁,晃晃悠悠抱著水果盤靠到溫如珂書案旁的窗邊,“我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你這到處找地方志,算什么呢?直接去礦上看看不就結了?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你?兩句話就讓人騙回來了?!瓋商幍V山離廣寧府至少得坐兩天的馬車,去一趟怎么也要小半個月。哪兒有時間?現(xiàn)在岳小將軍沒回來,趙謙來的案子沒個定論,戶部巡吏又保不齊三天兩頭往這兒跑,走不開啊……不過陳李兩家一直跟我打啞謎,怎么著我也得抽空去一次?!睖厝珑嫣弱吡怂荒_,“葡萄皮別往地上吐,招螞蟻?!?p> 宋錚裝沒聽見,繼續(xù)不解道,“你要是嫌我腦子不夠用,那讓肅王去唄?省得大伙兒都說他游手好閑半拉殘廢……”
“那是我嫌的嗎?你自己腦子占了幾兩秤你心里沒譜兒?”溫如珂懸了筆,嘆了口氣,視線落在鎮(zhèn)紙上,卻恍惚不清,“那兩座礦山離邊境駐地太近了,如非必要,肅王殿下還是別往那兒跑的好。”
宋錚搞不大懂這些彎彎繞。不過廣寧府北邊三個衛(wèi)所不大太平的事兒他從鄢渡秋那兒聽聞了不少,也知道肅王手里拿著兵權,總歸是要避嫌的。
他似懂非懂的搖頭晃腦了一陣,正要吐葡萄籽的瞬間被溫如珂剜了一眼刀,他一驚,直接咽了下去,差點兒嗆個好歹。
宋錚撲到桌前喝水順氣,側耳聽見院子里亂七八糟的跑過來一人,長呼短嘆地嚷嚷,“大人!宋大哥!不好啦!”
府衙這幾個小捕快成天一身黑,開口一叫喚不是死人就是出事,活像是報喪鳥。溫如珂擺正了方才歪七扭八的坐姿,款款踱到門口,“怎么了?有人擊鼓鳴冤?”
王茍喘了幾口粗氣,猛勁兒地點頭,“有人報案說……說……”
宋錚抬手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說什么說,怎么還磕巴上了?”
王茍吞咽了一下,十分為難地擰巴著一張臉。
“報案的說,柳神醫(yī)……治死人了!”
陽嶺衛(wèi)。
“聞”字軍旗高懸于帳外,蕭肅風起,軍旗陡然作響。帳內眾人滿頭大汗立于一旁無人吭聲,正中央一人身披金甲,蓄了胡髯,怒目厲色,直等遠處一聲長報傳來,方才微瞇起眼,“肖信使,送了兩封信出去,可有回信?”
肖信使單膝跪地執(zhí)武禮,雙手奉了一封書信上前,“啟稟副都統(tǒng),肅王殿下并未當場拆信,說……副都統(tǒng)軍務繁忙,沒什么要事就不回信了。只有萬姑娘回書一封?!?p> 信上寥寥只言片語,信物翡翠扳指下落不明,張風鳴在牢中不得探視,肅王無意相助。
聞戡都隨手便把那張毫無用處的廢紙團成一團丟進火盆,他轉身,垂眸冷視著在一旁跪了許久的杜信使,“奴兒司那邊什么情況?”
杜信使開口磕磕巴巴的,卻絲毫不敢怠慢,“奴……奴兒司說,副都統(tǒng)不可因朝中變故不顧他苦寒之地百姓的死活——倘若副都統(tǒng)過河拆橋,他們……就要舉兵拼個你死我活……”
“他敢?!”聞戡都厲喝一聲,抬眼在營帳里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吭聲的幾個多余的腦袋上掃了一圈,一腳踢翻火盆,“都他娘的在這兒跟我裝啞巴?!中午吃屎把嘴糊上了是吧?!”
其中一玄甲侍衛(wèi)微微抬起手臂,抱拳道,“副都統(tǒng),趙大人一案鬧到了應天府,戶部大肆徹查,各處都不敢鬧起什么罪加一等的動靜。宣同府昨兒剛來的信,戶部從巡吏到尚書全趕過去了,他那邊沒指望——”
聞戡都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另一玄甲中年也抱拳,“奴兒司蠢蠢欲動不是一日兩日,如若交易不成,怕是他們真的會惱羞成怒啊……不如,不如我們讓陳老板緊趕些……”
聞戡都大步下了臺階,揪著肖信使扔到玄甲中年身前,“來,告訴告訴他,陳老板是怎么自身難保的?”
玄甲中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肖信使怯怯地咕噥了兩聲,“廣寧府知府大人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么,最近……正在抓著李老板陳老板不放……陳老板大概分身乏術……”
聞戡都目光狠戾一閃,當年溫仲賓一個文官在朝堂上對他酸溜溜的指責歷歷在目。
“這溫家人還當真是……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