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宋錚認定心懷不軌的兩位京中人士認真仔細的就楊不留的身世剖析了一番,秉燭起勁兒得仿佛討論的是什么動輒關(guān)乎天下蒼生的大事。
這人中龍鳳要是家長里短起來,尋常人也是望塵莫及的。
宋錚沒能逃過一劫,老媽子似的被溫如珂脅迫著絮絮叨叨說起他師妹小時候的趣事,倆人甚至還就“師哥”和“同父異母的親哥”哪一個理應(yīng)更親近的問題爭執(zhí)不下。
雖說此事隱隱約約有了一撇,但禁不得仔細推想。笑鬧過后,諸允爅便趁著宋錚不在,十分及時地給溫如珂潑了一盆冷水。
“且不論不留是否真的是你溫家遺落在外的女兒……即便她是,但當年二師娘為何離開之事尚未查清,這個妹妹,你當真敢認嗎?”
溫如珂皺起眉間,臉上洋溢著為人兄長的喜悅勁兒眨眼就散得一干二凈。
從得知此事起,溫如珂心里便繃著一根弦,不提便罷,稍一觸碰,便撥得他整顆心都在顫。
溫如珂一言難盡,遲疑了片刻。
“只要她是,我溫家便認?!?p> “不論來路?”
“不論來路。”
諸允爅此問并非毫無道理。
溫家二夫人確是來路不明的。
當年舊事他們這些小輩并不清楚,雖說溫二夫人離開溫府之后便無人再提,但溫如玦和諸允爅多少是有些印象的。
溫如玦那時剛記事,知道二夫人原本是被人當街毆打的罪奴,諸允爅記得的事情少一些,只隱約記得他喜歡的溫府小姐姐嫁給了他的老師,氣得他仗著皇子的身份在洞房鬧了一整晚。
溫仲賓在朝堂之上清高自持,府中并蒂雙姝以禮相待,本該是令世人羨慕的。
可卻仿佛一夜之間,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便突如其來地彌漫在溫家大宅的屋頂。溫仲賓是開國重臣,不拜高位,不任相職,身為朝臣,胸中的志向,手中的刀劍,指的盡是動搖國土的賊人——可奈何朝局剛穩(wěn)不過兩年,竟有人要將溫家拖入結(jié)黨營私的混沌泥潭。朝中才清明幾日,溫仲賓自然不會作壁上觀,可他這一番作為,注定要把諸多的仇恨拉扯在自己的身上,只要朝中一日有人忌憚,溫家便永遠都是一枚恨不得讓人萬箭穿心的活靶子。
更何況還有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睨著他。
溫仲賓曾如此,溫如玦和溫如珂如今亦如此。
溫二夫人便是在溫家草木皆兵之時悄無聲息的暗自離京,溫家上下除了溫仲賓以外無人知其緣由??深A料之外的是,暗中護送的護衛(wèi)行至途中竟發(fā)現(xiàn)二夫人害喜久駐,當即回稟,然未等消息送到溫仲賓手中,二夫人竟孤身一人甩開了溫家安插在她周圍的護衛(wèi),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溫家?guī)兹罩笃鹆艘粓龃蠡?,二夫人火場中不幸離世,秦相念其閨秀早逝,甚至還親臨靈堂送行。溫仲賓自此閉口不提,直到病榻終前,才同溫如玦溫如珂坦白了多年一直派人留意找尋二夫人的消息。
溫如珂問過溫夫人此事的緣由經(jīng)過,可溫夫人亦不甚清楚二夫人離京的前因后果——她只是從溫仲賓那兒得知,二夫人所做所為,皆是為了保全溫家和她自己的性命。
一名來路不明的女子竟可牽連溫家滿門,那她的生前身后,該是何等的危險重重。
當年形勢危急,溫家不得不容一位婦人暫解燃眉之急。如今四方涌動,溫家卻斷然不能再蟄伏無聲。
溫如珂嘆了口氣,抬頭望見諸允爅一臉比他還嚴肅的表情,忽然覺得好笑,“我們家的事兒都是長年累月留下來的疑難雜癥,即便我爹是殿下的老師,溫家有何變故,也不會牽累殿下太多……”
諸允爅睨了他一眼,臉上一副“你敢小瞧我”的表情,溫如珂卻忽然耳清目明,“哦我明白了……殿下你其實是擔心楊姑娘吧?嘖嘖嘖,重色輕友——誒不對啊,你大晚上不回去,賴在我這兒干什么?不行不行,說,你是不是對楊姑娘作甚么魯莽的事兒了?……”
諸允爅不搭理他,摳了摳耳朵往臥榻上一歪,扔出一個坐墊糊在溫如珂那張聒噪的嘴上,“睡你的覺去!”
翌日清晨,府衙門口早便熙攘,圍觀知府大人升堂審理“易容案”。
府衙大牢里的老錢盡職盡責地連夜收拾了曲塵一頓,他一夜未睡,整個人失了生氣,看見候在大堂之上的董夜涼也只有力氣瞪了瞪眼睛,心無半分悔改,無奈力不從心。
曲塵不做掙扎,但卻一言不發(fā)。溫如珂厲喝了幾聲,見他宛如一頭死豬,也便不再費自己的嗓子,二十大板伺候了他一番,方才逼得他開口認罪。
昨日,王茍在曲家井中發(fā)現(xiàn)了曲塵沉尸所用的一對石錘里的另一只;城門甫開,便有海安縣的捕快來報,說在云間山莊后面發(fā)現(xiàn)了幾間地窖,本是冬天存儲糧物之用,因著其中最北一間挨著引活水進蓮花池的山泉,窖中潮濕閑置,呂大人帶人在地窖里發(fā)現(xiàn)了清理殘余的血跡和捆縛郭昔的寬布條,以及用來把梅雨吊在樹上的幾捆剩余的絲線和殺人的短刀。
李家人在西山山莊后的荒山林里竟真的發(fā)現(xiàn)了夏遖。夏遖身中一刀,傷口已然愈合,卻因著似乎被狼叼走舔舐過,留下了一道慘不忍睹的疤。人雖然尚有一命,可惜感染了狼牙上的毒,瘋癲得瘦骨嶙峋,見人便咬。溫如珂原本跟夏家協(xié)商,想讓夏遖在堂上作證,無奈她已然不受控制,擔心會無意傷人,末了只能被捆住手腳,由滿臉愁容的博易帶回夏家武館。
末了這世上能夠指認曲塵惡行的,竟只剩下讓曲塵一念之差步入深淵的董夜涼。
溫如珂顧念董夜涼身上有傷,案有落定便準允鄢渡秋帶她出了府衙大門,轉(zhuǎn)念一想,又把那個沒什么事兒的宋之緒拎上來細細盤問,嚇得他頭暈腿軟方才當堂放人。
此案至此塵埃落定,今日又收軍情的鄢渡秋即便再不舍,也該重新?lián)疰?zhèn)守護衛(wèi)東北邊境的責任了。
鄢渡秋一路送著終于不必禁足的董夜涼回了涵翠樓,沒進門,也沒瞧見閑來無事趴在樓上小窗偷笑著看熱鬧的姑娘們。
鄢渡秋抬眼估了估時辰,垂眸看向始終微微彎起眼角瞧著他的董夜涼,叮囑道,“衛(wèi)所近日并不平靜,我……大概需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恐怕,來不及看你的涵翠樓重新開張了。如果置辦酒樓的時候有什么人欺負你,你就到將軍府去,小梁小齊都在,我也說過,讓他們偶爾過來看看……”
董夜涼眼睛一錯不錯,也不知道聽進去幾分,“我知道?!?p> 鄢渡秋詫異于自己竟也會生出些為美人可不顧天下的心思,自嘲一笑,知道若是再叮囑幾句,保不齊他真要冒出什么撂挑子不干的念頭,只好轉(zhuǎn)移話題,“……我還是沒弄明白,張嬸兒說,來的那個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你到底是怎么就能一下子看出不對勁,想到拿佩劍試探呢?”
鄢渡秋平素在廣寧府內(nèi),并不常隨身佩劍,尤其是在便裝出行之時,畢竟刀劍無眼。但他往來進出城門身著披甲時必然是劍不離手的,所以在旁人看來,佩劍于武將而言是理所應(yīng)當,提及這個問題時,曲塵自然不會生疑。
董夜涼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笑瞇瞇了半晌才道,“其實特別簡單——眼神。你自己從沒見過的,你看向我的眼神?!?p> 鄢渡秋一怔,登時耳朵通紅,羞臊起來,“我……我看你什么眼神?”
董夜涼沉思,琢磨了一個詞兒,“嗯……含羞帶怯?”
鄢渡秋愣了一下,聽出她是在鬧,也便不再繼續(xù)追問,只好無奈地笑了笑。
鄢渡秋身邊的驚塵在地上踏了幾聲。
驚塵是鄢渡秋親手接生馴養(yǎng)的戰(zhàn)馬,跟董夜涼僅僅有過幾面之緣??蛇@平日里趾高氣昂恨不得脖子揚到天上去的驚塵卻主動拱了拱董夜涼的手,引著她撫了撫脖子。
董夜涼眉眼帶笑,摸了幾下,又摟住驚塵,伏在它耳側(cè)低語。
“你要好好把我的將軍帶回來啊,我可等著呢?!?p> “易容案”審理造冊直忙到未時。諸允爅在堂上聽審,聽到最后幾乎快睡昏過去,半夢半醒之間看見數(shù)不清的人在他面前撕開偽裝的臉皮,露出血淋淋的筋骨。
諸允爅自己把自己嚇得從椅子上翻下去,站在原地晃神了半晌,一旁正在大堂灑掃的衙役十分有眼力見兒的提醒,“殿下可是睡醒了?我們家大人說讓我告訴您,楊姑娘一直沒見著人,他跟宋捕頭去藥鋪接小來音去了?!?p> 諸允爅一頓,又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方才出聲,“……知道了。”
肅王殿下有些情怯。
諸允爅其人,可以云淡風輕,也可以混蛋流氓,必要時,甚至可以擺出一副青燈古佛自在我心的大道坦然。
但他從見到誤認為是女鬼的楊不留第一面開始便覺得不對勁,在她一望到底的目光里,他所有的佯裝都潰不成軍。
她的坦蕩磊落帶著一股江湖兒女的俠氣,卻又含著市井煙火的狡黠氤氳。
肅王殿下斷然不會想到,云間山莊里一次并不徹底的坦誠相見,徹底撕碎了他心存僥幸的胡鬧扯皮。
說來也是好笑。肅王殿下走南闖北,見過秦淮河畔令人流連忘返的美人,見過番邦妖嬈驚艷的公主,見過世家深宅里端莊大氣的千金,卻莫名其妙的在看著一個如同從水里撈上來的實心粽子時動了心弦。
若是胡鬧,諸允爅信手拈來胡天海地。
可若是當真了呢?
可若是楊不留不把他當真呢?
一路閑閑散散地回到氣氛詭異的藥鋪,諸允爅被宋錚拽去趴著門縫聽言歸寧和溫如珂促膝長談了近兩個時辰。直等送走了人,諸允爅自顧自地坐在前堂等到落日,楊不留才一臉疲憊的進門。
今天整日未見,楊不留既非有意避開探究她身份的溫如珂,也不是故意躲著尚且不知其已然揣著微妙心思的諸允爅。
“易容案”四死一瘋,幾個姑娘又被家人舍棄成了無主的孤魂,楊不留不能坐視不管。
她背著李云間的骸骨去李家為換頭之事賠禮,又操持著郭昔姑娘、梅雨姑娘和云思姑娘的入土之事,從亂葬崗輾轉(zhuǎn)一番回到藥鋪時,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
她邁進藥鋪,先在前堂掃了幾眼——言歸寧難得沒坐在桌旁等著數(shù)落她成天不著家,反倒是諸允爅,早早的在逐漸昏暗的傍晚點了油燈,手里擺弄著仲秋夜要賣給公子小姐們的香囊。
楊不留無論什么時候看見諸允爅拿針的姿勢都忍不住笑意,她掀開布簾朝著后院望了一眼,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盯了她半晌卻一個字兒沒說的諸允爅,“我?guī)煾赋鋈ニ退幜耍俊?p> 諸允爅明顯反應(yīng)得慢了些許,他一頓,而后才說道,“言先生今天白天咳得厲害,喝了藥才好一點兒,正好來音被宋捕頭和溫二接回去了,我就讓他先休息,我在這兒等你?!?p> 一聽言歸寧身體有恙,楊不留當即慌了一瞬,“我?guī)煾冈趺纯鹊脜柡??……我去看看……?p> 言歸寧的病是楊不留最大的痛處之一。諸允爅叮囑她慢些,知道她不親自看上一眼不會安心,便也沒攔著她沖動地沖到樓上去。
許是言歸寧睡了,楊不留跑到樓上沒呆片刻便又折返下來,隱隱松了口氣,眉頭卻皺得老高,“他是不是又咳血了?”
諸允爅記著言歸寧再三威脅他不能說漏半個字,可他剛發(fā)覺自己對一枚粽子鐘了情,自然而然地舍棄了所謂的原則情誼,堂而皇之的點頭,“今天溫二來接來音,無意啊……無意跟言先生提起你的身世,結(jié)果沒注意到言先生臉色不好,就……不過我已經(jīng)找柳神醫(yī)來看過了,言先生沒讓我待在跟前,只是讓我熬了藥,喝了便睡了,柳神醫(yī)也沒多言,應(yīng)當是無礙……”
楊不留疲憊的臉上登時浮起幾抹慍色,“溫如珂到底想知道什么?”
喜怒哀樂本是人之常情,楊不留情緒比尋常人淺淡壓抑了些,可卻并非無觀無感,只是難得如此明顯的怒意表露,著實讓諸允爅有些意外。
他們師徒倆竟反過來了。
言歸寧尋常時候潑皮罵人,像是時時刻刻都在憤世嫉俗,可今日提起楊不留的身世,他竟然沉得下氣來。
他與溫如珂長談,沉聲穩(wěn)氣,只在最后說了一句:只要楊不留不問,他們誰都不能在她面前主動提起,一切全憑她自己。
這一句話,比任何威懾辱罵都管用。
諸允爅緩緩搖了搖頭,不便多說,末了只是一嘆,說是溫如珂嘴欠,讓她別介意。
楊不留一怔,這才把自己無意當中冒出來的火苗澆熄,“倒不是我介意,是我?guī)煾?,他介意?!?p> 諸允爅沉沉地看著她,沒說話。楊不留苦笑了一下,顯然也不想繼續(xù)這個讓她一不小心就能一把火燒起來的話題。
正巧有人來抓藥,楊不留忙了一圈兒反倒平靜,她送走客人,轉(zhuǎn)身在屋子里收拾了一圈兒,又沉下心來,坐回到諸允爅跟前,看他縫荷包縫得起勁兒。
楊不留抬眼看著他跟針眼兒較勁,噗嗤一笑,伸手捏過針,輕笑道,“肅王殿下還真的是……挺賢惠的?!?p> 諸允爅一挑眉,“……要不趕明兒我繡個荷包送你?”
楊不留想象了一下諸允爅拈針繡花的姿態(tài),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擺手拒絕,繼續(xù)欣賞他大刀闊斧上陣殺敵似的縫針。
諸允爅這會兒終于得空問問她今兒這鬼魂兒似的蹤跡,“今天你處理幾位姑娘的喪事,王茍一直跟著你來著?”
楊不留沒聽出他這話里有話,懶洋洋地撐著下巴頦,“是啊,我讓他把驗尸驗傷的證據(jù)送到公堂,之后就一直跟著我來著,怎么了?”
諸允爅歪頭,小指輕輕剮蹭著眼尾的痣,“沒什么,就是感覺他對你……這門手藝挺感興趣的?!?p> 楊不留恍然,仍舊伏在桌上歪著身子,“這個倒是,難得,早知道就應(yīng)該讓他早些出來跑案子。他雖說跟侯子一起長大,但膽子真的是天差地別,侯子看見尸體就哆嗦,他竟然敢在骸骨面前吃東西,著實有幾分當仵作的潛質(zhì)……對了,茍子……王茍,他前幾天還問我侯子的消息呢——”
楊不留登時坐直身子,掰起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日子,“殿下,您說押送趙謙來的隊伍,這個時候,應(yīng)當快到兗州了吧。岳小將軍可曾有過什么消息?”
諸允爅沒料到這原本酸溜溜的問話會被楊不留拐到正事上去,他頓了片刻,“我跟他說過,到應(yīng)天府之前,沒死人,不送信?!?p> 諸允爅這才停下縫針的手,沉聲思索著“兗州”二字,稍加推算,“按著正常押解的腳程,仲秋那天大抵能到兗州。到了兗州,便離中都留守司沒多遠了,這兩天說不準……按理押送隊伍應(yīng)當能從北營駐地附近經(jīng)過,也不知道那根兒老木頭肯不肯幫這個忙?!?p> 楊不留在自己沒有胡渣的下巴頦上捏搓了幾下,“中都留守司北營是……穆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