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錚摩拳擦掌。
“大人,抓嗎?”
抓自然是要抓的。
但現(xiàn)在眾人供述所言,害人的盡是李家少爺李云間,倘若打草驚蛇,曲塵撕掉臉皮死不承認,曲老夫人為了袒護兒子再引經(jīng)據(jù)典的狀告一番,棘手得很。
但最直接可以證明與曲塵有關的兇案無人親眼目睹,除了一具骸骨,可供取證的鐵鏈和石錘,或斑駁脫落,或青苔滿身,借此調(diào)查來源著實困難。
況且?guī)孜还媚餁屆膬窗赣治磳さ絻窗脯F(xiàn)場,信口指證,談何容易。
溫如珂略一思索,轉(zhuǎn)頭看向諸允爅,見他點頭準允,當即招來屋外等候的幾位捕快進門,吩咐道,“王茍眼力好,你帶幾個人去曲家搜查一番,姑且,按著假冒朝廷命官的名字去搜查,一定要仔細留意曲塵練武的家伙什兒,鐵鏈,石錘,要跟曲老夫人一一比對確認,不可有任何遺漏?!?p> 王茍躍躍欲試,領命退下。
溫如珂繼續(xù)道:“趙捕快。你帶幾個人去李府,盯緊李家的前后門,一旦發(fā)現(xiàn)李云間有何動向,當即回稟。倘若李云間離開府邸,立刻搜查府中所有專門給李云間代步的馬車——他拋尸這兩次,必然需要動用車馬掩蓋行跡,一定要仔細搜查。去吧。”
諸允爅對衙門里這幾個捕快的辦案能力不做評判,但這幾個人加在一塊兒也打不過曲塵這是事實。在云間山莊時諸允爅仔細辨過曲塵的步行路數(shù),單論武藝,他的功夫絕不在廣寧衛(wèi)的尉遲副將之下。
趙捕快一臉迎難而上興奮不已的神情,諸允爅猶豫了片刻,沒潑冷水,只是叫住正要轉(zhuǎn)身的趙捕快補充了幾句,“機靈一點,不要跟得太緊。李府正在辦喪事,來往進出的人很雜很亂,曲塵又會易容術,容易被他混過去。身形相似的人都要多加留意?!?p> 這廂話音剛落,宋錚眼巴巴地送走了趙捕快一行,轉(zhuǎn)頭“噌”地站得溜直,“殿下,大人,我呢?我干什么?”
宋捕頭滿腔熱血嫉惡如仇,但就是老老實實坐著分析案情他呆不住。他腦子沒有身子動得快,但也并非是個愣頭青,出師至今已有三年,在趙謙來那么個四大皆空只認錢的知府底下能保得一方水土正義平安,不可能一點兒門道沒有。
溫如珂自然知道他能力卓越,但就是樂意看他急得屁股被螞蟻咬了似的急躁表情。
他勾了勾手指,指了指凳子,“你別急,先把在李家西山山莊打聽出來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清。”
宋錚的臉瞬時垮了下來,一副稚童未能得到長輩準許出門瘋跑的倒霉表情。他唉聲嘆氣地坐下,略一沉吟,“今天上午我得到殿下的吩咐,前去李家的西山山莊問詢少夫人一事,確認夏遖下落不明之后,我就多嘴問了一句,少夫人是不是因為李云間帶別的姑娘來山莊過夜,所以才大發(fā)雷霆……”
諸允爅挑眉,“怎么說?”
宋錚搖了搖頭,“西山山莊是李老爺和夫人常去的地方,圖的就是清凈,除了少夫人夏遖,少爺從沒帶其他人去過西山。但是山莊管事說,李云間和夏遖倒確實是因為別的什么姑娘鬧的矛盾。只不過我聽管事說了這么一句……”
溫如珂斂眉,“說了什么?”
“他說他家少爺似乎很不對勁。以往夏遖在李云間面前很強勢,但這次卻像是反過來一樣——管事原先只當是夫妻倆鬧矛盾鬧的,經(jīng)我這么一問,才覺出有些不對勁,這個假的李云間對從未對外公開過的西山山莊并不熟悉,甚至還誤闖了以往從不踏步進去的老祠堂?!彼五P搓了搓下頦冒出來的胡茬,“照這么來看,夏遖會不會也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李云間是假的,才被……”
宋錚沒把話說盡,只是抬手在頸側(cè)一橫,“喀”的一聲,歪了下脖子。
然后他才繼續(xù)說道,“西山山莊也屬廣寧府境內(nèi),但四處不挨邊,也沒個縣城,我就跟山莊的管事說了夏遖下落不明的事兒,讓他帶人圍著山莊四處找一找。只不過,好像西山山莊后側(cè)是荒山,想要找個活物都難,更何況還是一個不知死活的人?!?p> 說起找人,諸允爅這才想起來他隨口安排下去的指令還沒跟知府大人“稟報”。他慢吞吞地抿了口茶,“之前忘了說,云間山莊那邊我也提早跟呂縣令知會了一聲,讓他趁著李云間離開之后帶人去搜。昨晚我繞著山莊大致走了一遍,除了房間眾多的云間山莊,山莊北側(cè)的樹林很密,也有藏人的可能。如果那邊有什么線索,最遲明天一早能送信過來。”
宋錚一時沒想明白,“殿下想搜什么?兇器?還是失蹤的夏遖?”
肅王殿下沒急著答話,倒是一旁的溫如珂稍一思索,“密室?”
諸允爅打了個響指,“差不多?!?p> 楊不留不愛亂插話,瞥見諸允爅習慣成自然似的遞給她的眼神,才接下話柄說道,“我們發(fā)現(xiàn)被棄尸的郭姑娘時,她身上遭受過不少的折磨,而且從傷痕新舊來看,時間不短,是持續(xù)長時間不同程度的傷痕重疊所致。所以,兇手一定需要一個可以收容人的房間,并且這個房間必須要密閉且不被外人所知。而且還有一點,即便有人在房間附近聽見奇怪的哭喊聲,也不會在意,因為這個地方所有鬧鬼的說辭都能把它掩蓋過去。與此同時,這個房間還要便于清理——第二次發(fā)現(xiàn)的梅雨身上很干凈,但她是血盡而亡,所以尸體一定是被清理過的,需要有較為方便的水源。照目前的推測來看,藏匿失蹤的姑娘和殺人的場所不會是在廣寧府城內(nèi)。因為之前接連的兇案,夜巡比較嚴格,即便有馬車,移動尸體也很不方便。而且兩次拋尸地點都是在城墻外,郭昔身上又有墜落傷,綜合來看,云間山莊最有可能是曲塵藏人的地點。”
諸允爅微微動了動唇角,“所以,坐落在半山腰,有貪圖錢財?shù)亩d驢幫忙混淆視聽,還有山泉的云間山莊,必查無疑。希望那個呂縣令當真像他說的那樣,有一個能嗅到血腥味的狗鼻子,把云間山莊翻個底朝天?!?p> 長篇大論的推斷宋錚聽個一知半解,但他的直覺一般比腦子準,也便不求甚解,邊聽邊隨手翻了翻王茍遞交上來的供述。溫如珂見他難得認真,好為人師言簡意賅的說了說曲塵殺害郭昔和梅雨的緣由,宋錚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回神,“那這畜生為什么還要害既未背叛,也未拒絕他的夏遖和云思?”
諸允爅對于已經(jīng)喪命或是生死不明的人沒有過多的情緒,“這兩位與假李云間相處時間最長,朝夕相處難免撞見紕漏,大抵是無意當中發(fā)現(xiàn)了曲塵的真實面貌。故而伺機滅口。”
宋錚恍然,停頓片刻,忽而又問了一個他們險些忽略的問題。
“那真的李公子呢?”
曲塵在趕考前夕傾心于涵翠樓奪得花魁的董夜涼,立誓打賭說要請董姑娘夜會寄北亭訴說衷情。可孰料董夜涼彼時心思縈繞在鄢渡秋身上,又因著涵翠樓亂哄哄鬧了一通,毫無意識地將他拒之門外。彼時正好有這么一位李云間公子自詡與董姑娘交好,也許是這個李云間一時興起想要英雄救美,他見曲塵來勢洶洶,便替董夜涼赴了這個約,誰料竟不知緣由幾何,無意激怒了曲塵,被他幾擊斃命,喂毒后投入運河河底。
倘若曲塵一旦看見有人跟緊,發(fā)覺行跡敗露,他必然會急于完成他所有的報復,在被官府抓捕之前,他一定會去把瞧不起他的人殺個干凈。
而在他眼中,還有一個拒絕他,甚至不曾正眼看過他的人,活在這世上……
諸允爅登時斂眉,“董姑娘!”
正此時,鄢渡秋在院中聽見肅王低沉的一聲,當即不解,快步跑進來。
“夜涼……怎么了?”
今日晌午時分。
鄢渡秋撒手放開信鴿,目送它飛回練武場邊的鴿房,這才小心地拈開紙條,細細讀來,眉頭登時一緊。
短書上只潦草寫了一行字:匪患,向北逃竄,有異。
廣寧衛(wèi)向北直至奴兒司邊境有幾伙常年萎靡不振,偶爾造次猖獗的流寇。他們棲身于北安嶺一帶,彼此之間互相看不順眼,打來打去是常態(tài),少數(shù)時候會結(jié)盟,向南打家劫舍搶些錢糧。但這幾伙流寇不成氣候,向來都是尉遲流風手拿把掐,從未出岔,鄢渡秋也很少細問。
可區(qū)區(qū)匪患竟能讓尉遲副將飛鴿傳書過來,自然是有難以決斷的異情。
驅(qū)散流寇并不艱難,但奇怪的是,以往至少能堅守三天陣地的流寇,此次竟輕而易舉的節(jié)節(jié)敗退,甚至于,有向北退出北安嶺的趨勢。
……過了北安嶺,可就離奴兒司沒多遠了。
鄢渡秋在屋中靜坐片刻,到底是提筆書信,差人先給遼東都指揮使司聞副都統(tǒng)送了一封急信。
見信送出,鄢渡秋凝思了一陣,大步流星地朝著將軍府的廚房走過去。
董夜涼這幾日名義上在將軍府禁足,無須濃妝艷抹絲絹紅裳,卻依舊在煙火氣中美得不可方物。
如此美人這會兒竟在將軍府的廚房包包子,側(cè)身對著鄢渡秋,指尖翻飛,毫不生疏。
鄢渡秋無緣無故地彎起眉眼,被跟董夜涼討教煲湯放些什么藥材比較好的張嬸兒瞧了去,促狹一笑。
鄢渡秋眼神四處亂飛,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又被董夜涼回眸一笑晃了個正著。
“將軍可是等餓了?”
鄢渡秋擺擺手,擼起袖子要往廚房里鉆,沒等跨進門檻就被張嬸兒扔了把掃帚轟出去,“將軍要是實在沒事兒干,喏,門口擇下來的破菜葉,掃了去?!?p> 張嬸兒是將軍府的老人兒,鄢渡秋本也不在這些長輩面前端架子,撿起掃帚老實認真的掃地,而后半蹲在董夜涼的身邊,看她包包子。
董夜涼看著他向往好奇的表情笑了笑,“想試試?”
“可別……”張嬸兒趕忙攔下,“董姑娘,你是不知道,咱們家將軍啊,哪兒都好,就是進廚房不行。早些年有一次大半夜餓了起來找吃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把灶坑燒炸了鍋。后來還說要把這本事用到戰(zhàn)場上去呢?!?p> 鄢渡秋對著張嬸兒抗議她舊事重提,董夜涼便笑,到底是教著他包了兩個奇形怪狀的包子,雖說蒸完之后看著像英勇就義了,但好像是能吃進肚子。
鄢渡秋捧著兩個犧牲的包子開心了半天,董夜涼便趁這個機會,把前兩天未跟鄢渡秋談妥的涵翠樓之事重新提起。
董夜涼放下碗筷,輕聲道,“上次也是我沒說請。我說要重開涵翠樓,不是要做妓館,而是想改建成酒樓,也算是給白露和桃夭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p> 鄢渡秋聞言臉色一變,沉默了片刻,緩緩嘆了口氣。
他本無意參與董夜涼與涵翠樓牽扯不斷的聯(lián)系,亦無意阻攔她給自己重尋一個無需受人指點的蔽身之地。只不過涵翠樓自始至終都是一根旁人眼中無法容留的生了銹的釘子,董夜涼若是執(zhí)意,注定要受盡眾人的諷刺。
可倘若眾人都要風言風語,鄢渡秋又怎么忍心看她獨自一人腹背受敵。
鄢渡秋想最后提醒她一句,“若是再有人在背后……”
董夜涼搖頭,揚眉輕笑,“只要將軍不介意。”
鄢渡秋擺擺手,笑著把手里的包子分了一個給董夜涼,見她咬了一口咽下去,當即滿心期待地問了一句,“怎么樣怎么樣?”
董夜涼抿著唇,強忍著笑意喝了口湯,緩了半晌才開口,“將軍,明明是一樣的餡料,你是怎么包出這么奇怪的味道的?”
“我就是按著你教我的包的啊……怎么可能有奇怪的味道?!”鄢渡秋一臉不信,囫圇個兒地把董夜涼咬了一口的包子噎下去,齁得不能自已。
董夜涼給他添了碗湯,“等到涵翠樓重新開張,將軍若是半夜再餓得睡不著,不論多晚,只管到我那兒去,管吃管喝管住,可別自己動手折磨自己?!?p> 鄢渡秋無奈一笑,“多晚你都等?”
董夜涼淡淡地看了鄢渡秋一眼,沒急著說話,隔了半晌,才又望進鄢渡秋那一雙探究的眸子里,輕聲細語。
“只要將軍開口,多久我都會等?!?p> 鄢渡秋一怔。
他豈能聽不出董夜涼這一個“等”字,意味著什么。
鄢渡秋三年前不認得董夜涼。他因覺一己之過讓父母指配的夫人不得善終,故而許下了三年守靈的諾??芍笏J識了董夜涼,見得這個紅塵女子的不染不濁,笑嘆嗔癡,即便動了心,也仍在因著曾經(jīng)的許諾鞭笞自己躁動無恥的情思。
可又是想向著她的。
鄢渡秋一直以為回還往復痛苦的只有他自己,卻未曾想到,這個一直望著他的女子也為他牽腸掛肚痛苦得難以自抑。
董夜涼是該罵醒他,一字一句的認真篤定也確實把他從混沌枉然的糾結(jié)中痛罵驚醒。
鄢渡秋不再閃躲著董夜涼望向他的眼睛,輕聲一笑。
“不會等很久的。”
晌午飯后閑來無事,董夜涼便趁鄢渡秋到練武場消食,霸占了將軍的桌子,著手考量酒樓籌備一事。
鄢渡秋滿頭大汗的進門,見董夜涼伏案,便湊過去瞧了瞧,“開酒樓難嗎?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
董夜涼懸筆起身,打濕了帕子遞過去,“萬事開頭難,但也沒什么需要將軍幫忙的……總歸都是要自己去做,親力親為磕磕碰碰的也好。方才將軍不是說要回衛(wèi)所嗎?何時動身?軍情可急?”
鄢渡秋糊里糊涂地抹了把臉,“急也不急在這一天兩天,區(qū)區(qū)流寇下山,尉遲跟他們熟得很。只不過需要摸清局勢動向,我還是得盡快趕回去。傍晚我去趟衙門,問問案子的情況再做打算。你就在將軍府里待著,府里的家將尚在,諒那個賊人也不會跑到這兒胡來?!?p> 日落傍晚。
董夜涼被張嬸兒叫到廚房琢磨幾日之后的仲秋該怎么包月餅,鄢渡秋隨意招呼了一聲便出了將軍府的大門,約摸過了三刻鐘的時辰,鄢渡秋卻又敲了敲廚房后院的院門。
董夜涼回頭一望,頓了一瞬,莞爾道,“將軍怎么回來了,可是落了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