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府衙的牢房原是戰(zhàn)時關(guān)押俘虜?shù)牡乩?,后趙謙來為搜刮斂財,特將廣寧大牢翻修擴建,無論原告被告,亦無論是否無辜,但凡例行審訊,都要送到牢里過一遭,借此機會討要贖金,否則便是拳打腳踢,大刑伺候。
知府如此,牢中獄卒亦是如此,各個賺得腦滿腸肥油光滿面。
溫如珂就任知府當日便遣散了不少關(guān)押在牢中許久的無辜無財之人,又借此機會立威,逼著牢里的幾名酷吏謄抄并熟背北明律例,斷了他們動輒笞打用刑的念頭。
因著牢獄戾氣太重,廣寧府大牢與府衙相通的大門緊閉已久,鐵鎖門軸都已銹蝕難動。
溫如珂仰頭望了望高出他一大截兒的大牢院墻,艱難地放棄了偷懶翻墻的念頭,招來宋捕頭帶路。
繞著府衙外墻走上兩炷香的工夫,便能望見那片堅石灰瓦,周遭無草無木。
宋錚放緩步子,隨行在溫如珂身側(cè),猶豫了一下,開口,“大人……我還是沒想明白……”
溫如珂斜睨著他,“怎么了?”
“你是如何斷定,這宋之緒是因花魁之夜一事,意圖栽贓董姑娘的?”
“你是想問如何認定宋之緒栽贓?還是想問為何覺得栽贓的源頭是花魁之夜?”溫如珂看著宋錚犯糊涂的表情輕笑,“我且問你,依憑著你對董姑娘的了解,她是否是會說謊之人?”
“我哪兒了解她啊,我跟她又不熟……”宋錚一愣,下意識地回了一句,而后瞧著溫如珂沖他翻白眼,這才撓了撓后腦勺兒,“不過,當年我?guī)煾副辉┩鳎_實只有董姑娘作證來著,可惜沒人聽……而且,我?guī)熋酶貋斫缓?,那丫頭看人還是挺準的。”
“于我而言,董姑娘的人品我無需過多猜測懷疑,方才問話時我便能察覺,她只是緊張,卻并未說謊,所以,我斷定,她是當真不認得這個宋之緒的。”
宋錚有些摸不著頭腦,“那為何還說宋之緒與半年前花魁之夜的事情有關(guān)?他們不是不認識嗎?”
“董姑娘不認識宋之緒,卻并不意味著宋之緒不認得董姑娘。”溫如珂意味深長地挑起眉梢,“你想想宋之緒這兩次指認董姑娘時,所說的重點是什么?”
宋錚眉頭緊擰,憋了半晌又松開,“他話那么多嘴那么碎,我哪兒知道……”
溫如珂似乎對他能想出其中緣由并沒抱什么希望,“在公堂之上時,你可曾注意到,宋之緒一再提及兩點:第一,他親眼所見即是證據(jù),第二,即便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董姑娘在運河邊殺人,也是不爭的事實。而在押送入牢的途中,他又改口,說半年前董姑娘殺了人?!?p> 宋錚琢磨出點兒頭緒,“大人的意思是,宋之緒鬧得這么一出,其實是另有所指?他根本不是發(fā)瘋?”
溫如珂點頭,伸出四根手指,每說一句便逐根收回,“依照他所言來推測,案件發(fā)生在半年前;案件起源應(yīng)當在運河邊;宋之緒親眼目睹過兇殺現(xiàn)場或是足以讓他推測有異常之事發(fā)生的證據(jù);再來,董夜涼與此案的死者有關(guān),或者說有所交集?!?p> “那為何認定花魁夜之事是緣由?”
“先是直覺?!睖厝珑媛砸凰妓鳎埔娝五P登時嫌棄糾結(jié)表情無奈一笑,“不過就像董姑娘所說的,她見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每位客人都記得,尤其是在特殊熱鬧的日子里,而在涵翠樓,若是熟客,多少都會有些印象。而宋之緒卻并不像是百花叢中過的人,顯然他認識董姑娘必然會是在一個能讓他一眼便看見這個美艷精絕的場合。一個男人對一位女子百般誣賴栽贓,多半是因著求而不得的嫉妒?;箤Χ媚镖呏酊F者眾多,所以我猜,宋之緒也應(yīng)當是其中一個,而他對董姑娘一眼鐘情,董姑娘卻不記得他半分。”
宋錚瞪圓了雙眼,“那他會不會就是殺害運河白骨的兇手?”
“不大可能,一般來說,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則兇案的兇手不大可能會主動引起官府的注意……”溫如珂笑著揮手示意大牢門前對他施禮的獄卒起身,“不過究竟是什么情況,一會兒問問,便知道了?!?p> 宋錚咂嘴想了片刻,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喊著自牢中跟頭把式著跑來的牢頭,“快點兒啊,大人都到這兒半天了,趕緊開鎖帶路!”
牢頭姓錢,當獄卒的年歲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一對兒八字小撇胡,橫肉長了滿臉。好在除了喜好溜須拍馬沒別的毛病,一聽說新任知府大人不喜歡刑訊逼供,當天就帶人把牢里擺得到處都是的刑具收得一干二凈。但仗著會說話,謄抄律例就好偷懶,這會兒為了在溫如珂面前顯得他認真對待知府大人的吩咐,還特意往臉蛋子上抹了幾道墨痕。
“誒喲,大人,您這百忙之中怎么還到我們這污穢的牢里來了?您說要提審哪位犯人,咱給您送過去不就結(jié)了?還勞駕您親自過來”
溫如珂不怎么愛聽這些溜須的話,擺擺手,讓他帶路去收押宋之緒的班房。走到半路,溫如珂突然停下,轉(zhuǎn)頭瞧著理應(yīng)擺滿刑具卻空蕩蕩的審訊室,忽而問道:“老錢,刑具呢?”
老錢有點兒糊涂,“大人不是說不讓我們用刑嗎?都撤了,扔后面堆雜物那間里面了……”
“本官是說不讓你們隨意用刑,但死罪和竊盜重罪的罪犯若是不招供,該用的自然還是要用的,擺著這些東西也可以嚇唬嚇唬人嘛……”溫如珂懶得解釋,“都搬回來搬回來,越嚇人越好,搬完之后,把宋之緒帶到這兒來。”
老錢慌忙稱是,趕緊叫來幾個同樣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獄卒忙前忙后。宋錚瞧著老錢渾身直顫的肥肉就樂,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頭悄聲伏在溫如珂耳側(cè)。
溫如珂抬手在他臉上推了一巴掌,“有話說話,又想到什么見不得人的了?”
宋錚倒吸了一口涼氣,憂慮道:“這個宋之緒參與過春闈,而且還與刑部侍郎是親戚,對北明律法定然熟悉,他肯定知道律法之中不可以動用私刑,到時候別反咬咱們一口?!?p> “誰讓你真用刑了?讓他坐坐老虎凳嚇唬嚇唬他便罷了,那細皮嫩肉的書生再折騰沒氣兒了……”溫如珂一撇嘴,“我問你,律例中如何說關(guān)于用刑審訊之事?”
宋錚撫掌,“這個我知道?!矁?nèi)外問刑官,惟死罪并竊盜重犯,始用拷訊,余止鞭撲常刑’——只不過,擾亂公堂,能算的上重罪嗎?”
溫如珂笑道,“可我若說,我懷疑他殺人呢?”
果不其然,宋之緒見了當場的刑具便叫嚷著要進京狀告廣寧知府濫用私刑,被強押著綁上老虎凳時又見宋錚舉著笞杖朝他走過去,當即嚇尿了褲子。
嘴上倒還不饒人。
“擾亂公堂便要用刑,若是我能活著出去,我定要去京中告狀!我要讓我叔父抓你充軍!”
溫如珂不理他,繞著屋中緩步踱了一圈,細數(shù)沿墻擺放的刑具。
“既然宋公子的叔父乃是刑部侍郎,想必這些刑具也入不了你的眼——什么挺棍、夾棍、腦箍、烙鐵,還是鼠彈箏、攔馬棍、燕兒飛,要不就灌鼻、釘指,宋公子覺得自己能受住哪個?本官與你叔父是老相識,想試試哪個刑具?都依著你?!?p> 宋錚配合似的在一旁執(zhí)起鞭子,狠勁兒地在地上抽了幾記。
宋之緒這才不再梗著脖子,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些許,但還是死犟。
“你……你……你們不能胡亂用刑!我又沒犯死罪——”
溫如珂輕笑,“可本官懷疑是你殺了人,然后遺棄在運河之中,半年之后化成白骨——你說,這殺人棄尸,算不算死罪?”
“我怎么可能殺他?!”宋之緒胡亂大叫,“明明董夜涼那個妖女才是罪魁禍首,那天她分明當著眾人的面說什么絕不應(yīng)邀出去過夜!可我卻看見她在晚上出了涵翠樓的門!那個妖女一定是去殺了他!殺了他,然后丟在河里,昨天她還想殺另外一個人……”
溫如珂抬眼瞧了瞧一時沒分辨清此人話中訊息的宋錚,轉(zhuǎn)而頓時斂眉沉聲。
“你說的‘他’——是誰?”
藥鋪。
言歸寧正托腮坐在前堂打瞌睡。
宋來音跪在他身旁的凳子上,伏著桌面,在桑皮紙上亂寫亂畫。
彩色的墨汁是言歸寧拿不同的蔬果和藥材碾泡熬煮出來的,宋來音在紙上畫不過癮,轉(zhuǎn)頭便打起言歸寧白凈面皮的主意,毛筆尖兒剛點在他鼻子底下,言歸寧猛地打了個噴嚏,彩色的墨汁便一股腦兒地濺上了宋來音的小臉兒。
小丫頭好玩兒的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抹成小花貓之后又一巴掌拍在言歸寧的臉頰。
“得,祖宗,別玩兒了?!辈[縫著眼睛的言歸寧架著小丫頭的胳肢窩把她從凳子上撈起來,撈到后院洗干凈這張小花臉,水還沒擦干就聽見門外小胖子叫嚷著找她出去玩兒。
言歸寧舉著擦臉的手帕一路追著她跑到藥鋪門外,目送小丫頭跑到李嬸兒跟前方才扭頭回來,一打眼,便瞧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黑臉。
再一瞧,一旁還跟著一個比她稍微干凈了點兒的小花臉。
言歸寧額角猛地一跳。
“你倆……是挖煤去了?還是盜墓去了?怎么不直接在泥里滾一圈兒呢?”
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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