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賽先生號”
這天早上,八點鐘,齊遠山和秦北洋從海上達摩山出發(fā)。
他倆從滬東的虹口,趕到滬西的曹家渡,遠遠望見高聳的煙囪。剛來上海第一天,秦北洋就想到“華商賽先生機器鐵工廠”做工,結果被門房拒之門外。
這家工廠的老板姓錢,前些天被人綁票,綁匪勒索十萬塊大洋。家屬找到巡捕房,探長無能為力,只能轉而向黑道求助。這位錢老板資助過青幫的事業(yè),其實是燒香拜碼頭求平安,如今在上海地面遭遇綁票,等于青幫被抽了一記耳光。
歐陽思聰下令齊遠山務必把人救回來。秦北洋雖非青幫成員,但已卷入虹口巡捕房大屠殺案,他已別無選擇,不能再單純地做個工匠了。
“不要讓安娜知道!”這是歐陽思聰?shù)淖詈笠痪潢P照。
齊遠山忐忑不安,這種棘手的綁票案,恐怕是歐陽思聰對他的考試。
錢老板的公子在門口迎接,也是個十七八歲少年,身材瘦小,穿一身干練的工裝褲,不像富家少爺。當他看到來人同樣年輕,而非想象中的虬髯大漢或老江湖,臉色便不太好看。
少東家叫錢科,他說綁匪根據(jù)地在紹興會稽山,這伙悍匪常在江浙一帶流竄作案,攔路搶劫,綁票勒索,無惡不作,兩省的督軍都奈何不了。
齊遠山脫下禮帽,裝出老成持重的模樣,看著機器轟鳴的工廠說:“我們能參觀一下嗎?或許能找到綁架案的線索。”
工廠大門開在勞勃生路,從華界綿延到公共租界。設備購買自德國魯爾區(qū)與奧匈帝國的波西米亞,既有小型鋼鐵廠又有煉焦的化工廠,還能生產(chǎn)五金部件及小型機械。貨運依賴蘇州河的碼頭,再由長江運往中國內陸各省。動力采用煤炭蒸汽,故而黑煙滾滾,廠區(qū)內如同有無數(shù)部蒸汽機的火車頭,隨時竄出一股白煙把人淹沒。說話務必聲嘶力竭,否則全被噪音掩蓋。齊遠山那身擦刮拉新的長衫,已被煤灰弄得骯臟不堪,看著心疼不已。
秦北洋驚嘆道:“工廠名叫賽先生,果然是科學之杰作!”
“你怎知道?”
“呵呵……德先生,賽先生,不是如今的流行詞嗎?”
“不錯,Democracy and Science,我們中國最缺這兩樣呢!”錢科覺得跟秦北洋聊天更有意思,“我家系出江南錢氏,五代十國吳越王錢鏐之苗裔,自明朝起世居湖州,祖上出過三個狀元、十二個進士、數(shù)不清的舉人和秀才。到了我父親這輩,鉆研洋務,實業(yè)救國,與南通的張謇先生合資建了這家工廠。”
“三年前?正好歐戰(zhàn)爆發(fā)之時?!?p> “英法德俄列強都忙于大戰(zhàn),向中國傾銷的商品銳減,我們民族資本便有了空間。你看這蘇州河邊原本都是外國人的工廠,現(xiàn)在也建起不少華商的棉紡廠、卷煙廠和火柴廠,隔壁就是無錫榮家的面粉廠?!?p> “看到了?!饼R遠山踮著腳尖往那邊看去,“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巨商呢。”
“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起連年入超,白銀外流,但前年已轉為出超,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北方的煤和鐵,南方的銅和鎢,產(chǎn)量都有大增。據(jù)說中國的產(chǎn)業(yè)工人,已超過了兩百萬人?!?p> 秦北洋知道當今世界最強大的英、德、美三國,都有規(guī)模驚人的重工業(yè),若中國有一百家這樣的賽先生機器鐵工廠,何愁不能自立于東亞,雄飛于寰宇呢?
三人邊走邊聊,路過一間高大的倉庫,瞥見個被拉長了的橢圓形物體。秦北洋好奇地往里走,發(fā)現(xiàn)竟是一艘飛艇!
跟報紙上的德國齊柏林飛艇相比,所見仍然小了好幾圈。艇身涂裝賽先生工廠標志,竟是一枚天圓地方的銅錢,恐怕是代表“錢”姓。
錢科摸著殘留油漆味的飛艇吊艙:“這是一艘軟式飛艇,載重量比齊柏林的硬式飛艇小很多。本人從小酷愛各種機械,尤其喜歡飛艇和飛機。我雇了好幾個外國技師,參考了歐洲飛艇的設計圖紙,仿造出了這架軟式飛艇,我把它命名為‘賽先生號’。”
“賽先生號!”秦北洋嘖嘖稱嘆,仰望高高的氣囊,“天哪!我想起來了,那天在教堂門口,我就看到過這艘飛艇。太漂亮了!你會飛嗎?”
“試驗飛行過三次,是他帶著我飛的!”錢科指了指倉庫里正在喝酒的一個外國技師,“他是美國人,下個月就要去歐洲打仗了?!?p> “錢公子,你的愛好太令我們羨慕了?!?p> “是嗎?我對經(jīng)商毫無興趣,我想成為一個工程師,不僅是飛艇,我還想為中國設計一款最先進的飛機。我跟父親約定好了,明年就讓弟弟來繼承家業(yè),而我想報名去南苑航校學習飛行?!?p> 還是齊遠山把話題拉回來:“錢公子,還是說令尊的大事吧,你看我們什么時候去交贖金呢?我們會全程保護你的?!?p> “你們來晚了!”錢科苦笑道,“綁匪只留了七天時間,要是不把十萬大洋送到他們指定的船上,我爹今晚就要被撕票。他們心狠手辣,這種事絕對干得出來?!?p> “今晚送錢?”
“父親是個守財奴,他對我關照過,萬一他被綁架,千萬不要花錢贖買,就讓他被撕票好了。何況,我家所有資產(chǎn),都在這工廠里頭。比如制造這架飛艇,就花光了這兩年的利潤,連給銀行還錢都不夠呢,哪里提得出十萬塊大洋現(xiàn)金。”
憋了半天,秦北洋說:“交什么贖金啊?干脆直接殺過去營救人質。”
齊遠山深思熟慮后點頭:“錢公子,你可知令尊被關在哪里?”
“紹興會稽山頂,巡捕房的探長說千真萬確,但他們無權去紹興抓人。至于官府,腐敗透頂,兵匪一家,根本指望不上。”錢科看了眼手表,已到正午時分,“撕票時間就是今晚!還剩下六個鐘頭,我們就算現(xiàn)在坐火車去杭州,再趕到紹興,最快也得明天早上?!?p> “如果坐它去呢?”
秦北洋拍了拍飛艇吊艙后的螺旋槳……
午后,新鮮出爐的“賽先生號”小型飛艇,通過蘇州河上的駁船,運到上海西郊的空地。
今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幾朵祥云從海上方向飄來。飛艇已加足燃料,氣囊里裝滿氫氣,做完飛行前的保養(yǎng)與檢查。比不得巨無霸的齊柏林式,這艘軟式飛艇的吊艙狹小,秦北洋和齊遠山擠在最后,各自攜帶一支手槍,大沽造船所的大鏡面盒子炮。
起風了!
技師示意大家都坐穩(wěn)了,地面有好幾十人在協(xié)助起飛,像熱氣球那樣慢慢升空。這塊空地原本是墓地,四周是星星點點的墳冢,骨骸與亡魂在地下遙望與祝福。吊艙背后的螺旋槳高速轉動。
一飛沖天。
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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