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沈明這才也總算是又蘇醒過來——準確地說應該是被驚醒的。
“不,不,公主!”
沈明滿頭大汗地從榻上驚坐起來,好半天的工夫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只不過是做了個夢。他忙又揉了揉那還有些微微發(fā)脹的脖頸。
“奇怪,脖子怎么這么酸?”
忽然想起自己應該是被什么人打昏過去的沈明,也是一下子又記起了先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忙轉身下地,卻發(fā)現(xiàn)此時大哥彭遠就坐在那一旁的桌邊。見對方便只是盯著自己一言不發(fā),沈明忙“噗通”一聲朝彭遠跪了下來。
“大哥……”沈明聲淚俱下道。
而瞅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兄弟,一時間彭遠卻也不知究竟該說些什么才好了。
“大哥……都是俺不好,都是俺不對,你打俺、罵俺吧,實在不行宰了俺都成!”
說著,沈明便就又開始找尋起他的那把金刀。
“不用找了,刀我早就已經讓人收走了。”
沈明一聽這才也慢慢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此刻彭遠也已是兩眼通紅。
“大哥……”
沈明忙幾步爬至對方跟前,隨后一下子撲倒在彭遠腳邊。
彭遠則輕輕捶打著沈明的背道:“沈明呀沈明,你讓大哥說你什么好,知不知道這回你闖了多大的禍!”
“嗚——大哥,都是俺沒用,是俺害死了公主,大哥你就殺了俺吧,讓俺為公主償命!嗚——”
彭遠聽后忙止住淚道:“唉,你每每行事總是如此魯莽,沖動起來有時甚至連我都攔不住你,此次卻也終于闖下了這般大禍!”
“是,大哥教訓的是,可眼下說什么都晚了,公主她……她……嗚——”
沈明忙又伏地痛哭起來。
就在這時,屋外忽響起叩門聲。
“施主,彭施主?!?p> 彭遠趕緊于屋中應道:“噢,小師父,何事?”
“彭施主,方丈請您快些過去一趟,和你們一起來的那位女施主已經醒了。”
沈明一聽連忙止住了哭聲。
“什么,女施主?難道……難道公主她還沒死?”
沈明忙驚疑地抬起頭來。
“大哥,公主她……”
而也直至此時,彭遠的臉上才又終于露出些許笑容。
“放心吧,總算是公主福大命大,不然怕是你有幾顆腦袋也賠不起人家!”
沈明聽后忙破涕為笑。
“大哥,這是真的?公主她是不是真的已經沒事了?”
彭遠將對方慢慢扶起。
“好了,快隨我一起去看看公主吧?!?p> “哎!”
說著,沈明也是抬腿就要往外跑,可他剛要迫不及待地推開屋門沖出去,卻是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連忙停了下來。回頭一瞅,見此時彭遠正站在身后直勾勾盯著自己,沈明便只趕緊把頭一低。
“怎么,剛說完你的話這么快就又忘了?”
沈明一聽立刻乖乖地退回到彭遠身后,再也不敢亂跑了。
路上,瞅著在前面給他們帶路的小和尚那光禿禿的后腦勺,沈明也是不禁奇怪道:“誒,大哥,咱們這是在哪兒呀,為何……”
彭遠卻只笑了笑。
“怎么,這么半天你剛想起來問這是哪兒嗎?”
沈明則一邊撓著頭,一邊又在后面支吾了幾聲。
“咱們這是在香積寺,昨夜幸虧方丈慈悲收留了我等,否則怕是公主她也早就不行了?!?p> “哦,難道公主也和大哥提起過這香積寺?”
彭遠輕輕搖了搖頭。
“非是公主,而是昨晚你昏過去后,嘴里卻還一直迷迷糊糊重復著‘香積寺’三個字,這么著我才猜想一定是此前公主和你說起過什么,果然,后來就在西邊不遠外找到了這里。”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鄙蛎鼽c著頭道。
很快,二人便隨那小和尚一起來到了一間禪房外。
“師父,他們來了?!?p> “阿彌陀佛,快請他們進來?!?p> “是?!?p> 小和尚輕輕推開了屋門。來到屋中,但見一身披紫云袈裟,手持念珠,臉上垂著兩道彎鉤白眉的老僧正恭立于榻旁。此時,公主就側臥于榻上。沈明一瞅也是剛要抬腿上前,彭遠卻趕緊一把將他拉住。
“噯,沈明,不可造次!”
那對面老僧忙走上前朝二人施以佛禮。
“阿彌陀佛,彭施主,你們來了?!?p> 彭遠則連忙還禮道:“大師,但不知公主現(xiàn)在究竟如何了?”
旁邊沈明見了也趕緊照著他大哥的樣子將雙手合十。
“施主放心,昨夜老衲已將公主背上箭簇取下,好在那一箭射得并不深,也未曾傷及要害,只是失血過多,公主這才昏了過去,老衲已為其上好止血草藥,方才公主確也曾醒來一時,但可能還是太過虛弱的緣故,所以不等施主你們過來便就又昏睡過去,如此也就先不要打擾公主,便讓她好好休息吧?!?p> 彭遠忙又瞅了瞅那榻上的公主,見對方確已睡熟,于是道:“多謝方丈大師,若非大師昨夜出手相救,我等確也不知究竟該如何才好。”
“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亦不過遵從佛祖教誨,其實貧僧也并沒有做什么,只能說這是公主自己造化使然?!?p> 說著,對方忙又朝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
“彭施主,就讓公主先在這里靜心休養(yǎng)吧,還請二位隨老衲到后園來。”
說完,那方丈便先自轉身朝屋外走去。
這邊沈明還正一個勁地探頭瞅著公主,彭遠卻忙從后面輕輕拽了他一下。
“好了,沈明,你也聽見了,咱們還是先走吧?!?p> 無奈,沈明也只得又跟著大哥及方丈他們一起來到了后園。此時,除了那受傷的兩個人外,其他人也是已經全都在這里等著了。
“大師,這是……”
“阿彌陀佛,彭施主不必擔心,是老衲讓人將施主的這些手下請過來的?!?p> 說著,對方也是忙將彭、沈他們引到了園中西南角的一棵菩提古樹下,五具已用白布歸殮好的遺體正整齊地停放在一旁。
“阿彌陀佛,彭施主,這五位義士的遺骸老衲已讓人全部歸殮好,倘是施主也不反對,老衲便想先將他們安葬于此,也好使逝者早日入土為安?!?p> 彭遠一聽只連忙帶人合掌施禮。
“如此便全聽大師安排?!?p> “阿彌陀佛,彭施主放心,老衲一定會好生超度這些義士,以使他們早日脫離苦海,往生極樂?!?p> 于是,眾人只在方丈大師的聲聲超度中,一起將五人的遺骸葬在了菩提樹下,而這當中自是沈明最為賣力。
就在回去的路上,沈明不無傷感道:“大哥,方才俺見那幾個弟兄的墓前怎么連塊牌子都沒有?”
彭遠則也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如今賊逆猖獗,倘若立下碑文,只恐會給本寺招來無妄之災,故而我這才叮囑大師不可留名,一切只等將來剿滅賊亂后再行計議,所以眼下也就只能先委屈他們了?!?p> “噢——”
沈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用過晚齋,方丈則又將彭、沈二人單獨帶往了前院禪房,余眾便只各自歇息去了。
“二位施主請坐。”
“多謝大師?!?p> 小和尚忙也進屋為三人端來了茶水。
“你且于門外守候,切莫叫旁人打擾了我與二位施主講禪?!狈秸纱髱煂δ切『蜕蟹愿赖?。
“是,師父?!?p> 片刻過后,對方這才又重新開口道:“彭施主,老衲雖為佛門中人,實不該插手那塵世間的是是非非,可如今天下大亂、長安易主,只恐我這佛門清凈地也已是再難以獨善其身?!?p> 彭遠一聽忙起身賠罪道:“大師,都是我等貿然前來,這才打擾了貴寺清修,既是眼下公主已然脫險,則我等……”
“噯。”
對方卻忙朝彭遠擺了擺手。
“彭施主你誤會了,還請施主稍安勿躁?!?p> 彭遠聽后這才又猶豫著慢慢坐了下來。
“想我香積寺自鼻祖善導大師開山以來,兩百年間幾經風雨磨難卻仍得以延傳至今,自然也少不了長安的恩庇,只是自武宗滅佛以來這才略顯衰色,所幸先帝在日常有恩澤,直至當今天子繼位亦多有垂青,而自老衲掌寺后,那從長安前來進香的貴人卻也是又漸漸多了起來,實不相瞞,其實就在施主你們昨夜剛到這里時,老衲便也就一眼認出了公主。”
“哦?”
“公主素有佛緣,少時便就曾來為母祈福進香,只是不想今日再見時,公主竟是落難至此,看來確是世事無常、禍福難料呀,善哉,善哉?!?p> “原來是這樣。”彭遠輕聲道。
“施主但且寬心,眼下公主才剛剛脫險尚不可輕動,如此便就讓公主留在這里安心養(yǎng)傷好了,施主你們則可于后園偏房內暫避,一切只等公主痊愈后再行定奪不遲。”
可誰知彭遠聽后卻只若有所思地輕輕搖了搖頭。這時,邊上的沈明則也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大師,我們躲在您這里好是好,可就怕那幫賊兵不肯善罷甘休,倘是日后他們找上門來,那豈不是……”
沈明所言正中下懷,這也確是此刻彭遠所慮。
“是呀,大師,只恐我們留在這里會給貴寺惹來麻煩,所以我看還是……”
可那坐在對面的方丈卻只微微一笑。
“二位施主不必擔心,想本寺這兩百年來經歷的風雨難道還少嗎?然而即便就像安史之亂那樣的磨難,最終本寺不也平安度過,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一切皆已在冥冥中早有定數,此次既是公主落難至此,相信佛祖便也不會無緣無故如此安排,否則恐怕公主也就到不了這里了,各位施主盡管放心住下,即便就是日后那賊人真的來了,想這佛門重地,他們也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然而,彭遠卻還是有些擔心。
“話雖如此,可大師,畢竟此地離北面長安不過三十里之遙,萬一……”
方丈聽后便只將手中念珠輕輕一繞,隨后從旁邊案上取過一盞燭臺慢慢放到了彭遠面前。
“施主請看?!?p> 彭遠一愣,他也不明白方丈這是要讓他看什么,于是便只盯著那燭臺仔細瞅了瞅。邊上沈明忙也湊過來跟著一起觀瞧,可半天的工夫二人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大師,大師的意思是……”彭遠顯得有些不解道。
而那對面的方丈卻只又輕聲笑了笑。
“哈哈哈……施主不必心急,便還請施主再細細觀瞧?!?p> 說著,對方也是又將那燭臺往彭遠跟前送了送。
彭、沈二人遂只將目光重又移回到燭臺上,可瞅了半天他們還是沒看出那燭臺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就在這時,沒了耐性的沈明忽從旁一把將那燭臺提了起來。
“這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燭臺嘛,一根白蠟,一盞臺座,沒什么不同的呀?”
彭遠一瞅也是剛要伸手制止,可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投在桌案上的燭影。彭遠頓時眼前一亮,恍然大悟的他急忙抬頭瞅向了對面方丈。
“大師,莫非大師的意思是……”
對方立刻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施主好悟性?!?p> “慚愧,慚愧,多謝大師指點迷津,如此便就叨擾貴寺了?!?p> 說著,彭遠忙又站起身來。
“大師,今日天色已完,那我二人就先告辭了,改日當再來向大師請教,屆時還望大師多多指點?!?p> “善哉,善哉?!?p> 旁邊沈明卻是張著大嘴,就這么瞅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在他跟前打著啞謎。
“嘿,這倆人到底說什么呢?方丈夸俺大哥悟性好,可俺大哥又究竟悟出什么來了?還有,這燭臺……”
“喂,我說你還不趕快把燭臺放下跟我走?!?p> 彭遠的話忽打斷了沈明的思緒,他這才忙也將手中燭臺重新放回到了桌上。在向方丈大師深施一禮后,沈明便跟著彭遠一起退出了禪房。
“誒,大哥,時才你和方丈在那里打了半天的啞謎,可大哥你究竟都明白了些什么,難道咱們還就真這么住下了不成?”沈明忙從后面心急火燎地趕上來道。
可彭遠卻只笑而不答。
“哎呀,大哥,你就快告訴俺吧,俺都快急死了!”
彭遠本不想多說什么,可架不住沈明軟磨硬泡,擔心若不告訴他自己便會被煩一宿,于是彭遠也只得停下了腳步。
“唉,沈明呀,你可知什么叫做‘燈下黑’?”
沈明一愣。
“燈下黑?沒聽過?!?p> 彭遠就知道他會這么說。
“如今這香積寺離長安不過三十里之遙,周圍雖則是險象環(huán)生,可那賊子卻也一定猜不到咱們竟會就這么躲在他們眼皮底下讓公主養(yǎng)傷,時才大師也正是此意,所以才會讓咱們安心住下?!?p> 說著,彭遠也是又輕輕拍了拍沈明的肩頭。
“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沈明忙低頭想了想,隨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赏蝗婚g他卻又是眉頭一皺。
“誒,大哥,但這些又和你說的那個‘燈下黑’有什么關系呀?”
然而,此時彭遠卻早已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