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夫這邊正為難著,卻見之前走在最前頭,被稱作楊公的老者蹲到了傷者身邊,他伸手輕觸患者傷處,碰了一下,又抬起手。
他手上就隱隱現(xiàn)出了一片血印子,雖然之前就用過針灸,后來上了藥又包扎了好幾道,可這傷者患處的出血狀況明顯尚未完全止住!
楊公就起了身,忽地對著劉老爺子道:“老劉,這血止不住,問題大著呢,要不然,你來縫?”
縫?
縫什么?
這人傷了還真能縫?
楊公說話太驚人,他言下之意,竟是贊同江慧嘉之前提的那個縫合之術(shù)!
在這位楊公接話之前,眾人可都只當那位突然說話的小娘子是在胡說八道呢!許多人心里都是這樣想的:婦人之見,何其可笑,理都不需理的!
被點名的劉老爺子倒是神色不變,他只慢吞吞道:“縫合呀?老頭子我老眼昏花,只怕一錯手,將人縫壞了?!钡挂膊⒉怀庳熣f縫合之事不合理,只是擺出自己不能動手的理由來。
他說的又是實情,外科大夫,若沒有經(jīng)驗,至少還需有眼力??蓜⒗蠣斪釉谕饪品矫嬉粵]經(jīng)驗,二沒眼力,這事情自然不能做。
楊公又看向張大夫:“小子,那你來!”
張大夫論年紀其實也有三十多歲了,但在這位更老的楊公面前,他卻只有被叫“小子”的份。
張大夫小心回道:“楊公,晚輩從未行過縫合之事。更何況,這也沒有器械??!”
“要什么器械?”楊公冷笑道,“剪刀?針線?凈水?烙鐵?藥膏?不信你這懸壺堂內(nèi)找不出這些尋常物件!”
張大夫忙道:“楊公,古醫(yī)書有記載,外科縫合應(yīng)以羊腸線為佳,我們這里一時間卻到哪里去尋羊腸線?”
楊公就嗤一聲:“羊腸線你都知道,還說不懂外科縫合?可別欺我不是醫(yī)者,便以為我當真四六不懂。以絲縷縫合外創(chuàng)口,也是古來有之,何必非羊腸線不可?內(nèi)創(chuàng)多用羊腸線,外創(chuàng)則用絲縷。輔以凈水祛毒,膏劑鎮(zhèn)痛,不比如今好?說來說去,還不是你等自詡?cè)遽t(yī),不肯動刀針。豈不知,動刀針并非殘忍,不肯動,才是假仁慈!”
一番話說得,張大夫面皮隱隱漲紅。劉老爺子則微將頭偏至一邊,只做嘆息狀。
江慧嘉旁觀了事態(tài)發(fā)展,倒是對這個楊公的身份好奇起來。
他不是醫(yī)者,可他在外科方面竟有如此見地,又甚是得人尊重,想來身份非同一般。
江慧嘉還知道,華夏古代的外科技術(shù)之所以到了后來不但沒有大的發(fā)展,反而逐漸沒落,其實與宋明以后出現(xiàn)的理學思想有很大關(guān)系。正如這位楊公所說,今時醫(yī)者大多不肯動刀針,其實并不是不懂得刀針之術(shù)在外科方面的大用處,而是往往自詡?cè)蚀?,害怕被正統(tǒng)斥為異端,這才不肯動,不敢動。
正所謂君子遠庖廚,“君子”們連庖廚都不愿意進,害怕宰殺了牲畜影響到自己的仁慈之心,又怎么肯在人的身上動刀針?
但這大靖朝畢竟不是大宋朝,理學思想尚未形成道統(tǒng),因此相比起后來,這時候的人們對外科手術(shù)的排斥也還遠未達到高峰,就比如這楊公,他就是贊同外科手術(shù)的。
江慧嘉心下又動了一動,忽然就在一片安靜中,又對著張氏說道:“大嫂,你說這事奇不奇怪?依我看來,這縫傷口不與縫衣服是一個道理?衣裳破了要縫起來,人身上裂了口子不也一樣要縫起來?既然如此,縫便是了,為何竟叫人如此為難?”
她這二度口出“妄”言了,旁觀眾人又是一呆。
再看她年紀輕輕,更身為女子,竟兩次大膽說話,一時就紛紛側(cè)目。
楊公卻再次大笑起來,他從知道外科之術(shù)以來,就常常提起,卻每每總在人前受挫。十幾年來,竟只有江慧嘉這樣一個年輕小娘子不但認同他的觀念,更還兩次主動提起。楊公簡直都要生起得遇知音的感覺了,要不是江慧嘉年紀太小,又是女子,他必定立即上前,與江慧嘉交心長談。
雖然男女有別,年齡有差,楊公不便太熱情,也還是轉(zhuǎn)頭過去,歡喜道:“小女娃甚是通透,可不就是這么個理?可笑許多人,不是看不穿,只是不愿意?!?p> 張大夫被說得臉皮通紅,只能頻頻將視線投向劉老爺子,很有請他示下的意思。劉老爺子卻老神在在,八風不動,仿佛這位楊公所指責的一切都不過是耳旁風,與他并無半點干系。
一時氣氛又有些尷尬了,楊公眉頭微動,正要再說話,忽然從里間就奔出一個小學徒。
卻是此前給張大夫打下手的文青,他一溜小跑過來,朝著大堂內(nèi)的幾位老人家團團打了個躬,忙又對張大夫道:“師父,人參當歸湯熬好了,可是要端過來?”
原來他是張大夫的親傳弟子,難怪張大夫吩咐他最順手。
他來得及時,解了張大夫的尷尬,張大夫輕輕松一口氣,連忙道:“快端過來!”
這邊文青就對著里間喊:“師父說了,藥端過來!”
里間又小步疾走出一個學徒,這學徒手上還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熱氣騰騰的一碗藥。這藥著實是有些太燙了,論理不該此時拿過來給傷者喝的,更何況傷者還迷糊著,要吃藥只怕有些困難。
但文青也是有私心,他這是有意要替師父解圍,再者也寄望于這一碗藥下去,傷者情況能有好轉(zhuǎn),如此,師父也就不必再受逼迫了。
張大夫在傷者身側(cè)半跪下來,又吩咐文青將傷者頭部輕輕托起,就伸手輕輕一捏患者下頷,很有技巧地將他口唇捏開了,他一邊道:“這位好漢,我這里喂藥了,你切記吞咽,可莫叫我這藥白喂了?!闭f著,他空著的另一只手取來湯匙,湯匙里的藥并不多,他一邊將藥吹涼,就親自給傷者喂起藥來。
這傷者本來是昏迷的,后來又被他用銀針扎醒了,此刻雖然虛弱無力,神智模糊,但吞咽的本能還是有的。
張大夫就一湯匙又一湯匙地喂起藥來,旁觀眾人眼見傷者真將藥喝下了,一時都有種松口氣的感覺。尤其是送傷者來的幾個大漢,都用感激地目光看向張大夫。楊公也不再催著張大夫一定要他縫合傷口了,這位楊公雖然看過幾本醫(yī)書,懂得些醫(yī)道的皮毛,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的醫(yī)者,因此到了用藥上頭他還是寧可相信張平生這個真正的大夫的。
眼看著一碗藥將要喂到底,好些人臉上都露出笑容來,忽然,張大夫手底下的傷者就猛地一嗆喉嚨,大聲咳嗽起來。
“啊——!好痛!”傷者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呼痛。
他肚腹間包扎好的白布帶下頭就有紅色迅速洇開,霎時間就將他整個肚腹間染得再不見一絲原色!
這些都是血!
沉舟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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