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老夫人來收拾晚宴殘障的末尾,眾人擱下了這邊的晚宴,隨家主一道加快腳步趕去升起冉冉火光的蘊寶堂。亭臺樓閣,紅墻琉璃瓦,火光映襯出粼粼泛光、碧波爍爍,灼熱明亮所及之處似一條拉長了身子欲要吞噬一切的游龍,起起伏伏,依舊是奪目的亮色,印滿了眼眶,在黑寂如幕的夜空中顯得驚心動魄,而距離得近了,也能感受到身上襲來的暖意變成了灼熱的意味。看到火光似有了魂靈,張狂的匍匐在梁上,喧囂著比金子還耀目的光澤,才漸漸有了真實的感覺。救火的人也越來越多,接踵而來向里頭潑著水。
蘇淮朗聲喝道:“怎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方才是誰在里邊伺候大夫人的?”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低著頭上前,顫抖中匍匐在地,哭泣著扭曲了聲線:“是……是玲瓏姐姐,方才大夫人就留了玲瓏姐姐一個。其余的,其余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了?!?p> 蘇淮皺著眉望向里面,“玲瓏?”
旁邊那個名喚玲瓏的婢子霎時大驚,清秀的臉上花容失色,“老爺,老爺您可別聽珣兒這個死丫頭污蔑啊,夫人讓奴婢伺候了一會兒,就要奴婢去膳房做銀耳羹去了,奴婢出來的時候,蘊寶堂里分明還沒有起火。”
珣兒一揚臉,眼淚是照常流下來,水珠子掛下來卻不是象征著多么哀戚柔婉,一副忠心耿耿、又含了傲氣似的:“哼,大夫人那樣看重你,誰知道你會不會忘恩負義,藏了別的心思,偽裝成什么翻到燭臺、引燃紗簾的事來,迷惑大家的眼睛,借此得了好處。”
翻到燭臺、引燃紗簾的確是個不錯的解釋,把自己也能撇開,只是珣兒一句話,還將人的思緒帶過去了,好像按著別人布置的路,引導著眾人走下去。
蘇宓安抿唇,指尖摩挲著她自己手心的紋路,臉上陰霾薄薄蓋了一層:“只怕,不見得這樣輕巧吧?”
玲瓏緊緊攥著衣角,材料是賞下的上好云緞,足矣見證了她在一干婢子中的地位不菲,大夫人平時也疼愛她多一些,珣兒是個貫會見風使舵的,平日里那樣柔婉溫和,待人友好,如今想來,那一張俏臉上是明明白白的堆滿了諂媚,玲瓏一邊兒想清楚了一邊凄然哭道:“不是這樣的,沒有這樣的事,是珣兒在誣陷我,老爺您要給奴婢做主啊,奴婢去膳房的時候,蘊寶堂還是好好的,門口守著的守衛(wèi)大哥也可以給奴婢證明清白的?!绷岘囌f著,抬頭找尋那幾個守衛(wèi)的影子,卻一個也沒見著,頓時慌亂更甚。
人證,仿佛是玲瓏眼下能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她的淚珠子淌在光滑細膩的臉頰上,滑下來落到衣襟上,細聲抽泣著:“奴婢真的沒有昏了頭亂說話,奴婢也沒那個膽子啊,奴婢更是不敢忘了大夫人的厚待,老爺,今兒的守衛(wèi)大哥要是找著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兩個丫鬟,必然有一個在說謊,面上哀慟的神情與流淌不斷的淚水,誰都能有,誰也少不了。
蘇淮的眼中透出凌厲來,似要將那股銳氣狠狠推進旁人的骨子里:“今夜負責蘊寶堂的幾個守衛(wèi)在何處?”
銀月淺淺一勾,疏朗星光照耀下的主邸都攏在淡淡的傾瀉直下的銀華中。陸覃管家從耳房走來,眉頭深鎖,輕履在石板上踏出低沉沉的音:“老爺,那幾個人都喝醉了,在耳房七橫八豎的躺著,涼水也潑不醒。醒來盤問也得等到明天了?!?p> 珣兒的眼里流過光,尖尖的下巴一抬,在發(fā)髻上零星稀疏的幾顆小巧珍珠流動著隱隱的珠光,只是成色有些劣質(zhì),珠形也不夠圓潤,她嘴里攢著一股氣,吐出個個棗核似的,橫一眼跪著的玲瓏:“紅口白牙的任你說,如今守衛(wèi)也不在了,就要撇干凈自己了,真是沒心沒肺,可苦了我們大夫人了?!?p> 蘇然冷眼看著這一場鬧劇,眼底浮現(xiàn)一抹不易察覺的嘲諷之色。于明眼人看來,這無非有幾種可能,其一是蘊寶堂意外起火,并著珣兒與玲瓏私下結(jié)怨,珣兒想要將責任悉數(shù)推給玲瓏,也能如若大夫人有幸生還,珣兒借此可取代玲瓏的位置。這其二嘛,便是背后有人操控著這場火,蓄謀已久,如今讓兩個丫鬟來生了事端。這兒漏了些什么,或者,后頭另有故事,只是這場大戲還沒唱完,還需要一個引子,再將想要的最后成果一點點勾勒成型。
按著的前世家宴上的布局,后頭還有好戲呢,蘇然一舉一動皆跟著眾人,隱沒在人群之中,淡淡看一眼蘇容珩,這個意料之外來與她敬酒的人,心下猛地微微一驚,眼神也緩了下來,盡量讓自己呈現(xiàn)出一個處變不驚的窈窕樣子。蘇然有些沒底,有了這個人的出現(xiàn),自個兒會不會猜不中這場好戲的結(jié)局了?
玲瓏紅著眼睛,用絲絹一點點擦拭著連著一大片膩在臉上的脂粉水珠,像是被疾風橫掃過一般,“你不就是想猜著我玲瓏一步登天嗎,你的能力和資歷都不足以在大夫人身邊兒混的順風順水的,才事事討好我,如今大夫人出了事,你就這般急著要我下水……嚶嚶嚶……”
“火克木,火克木,這是火克了木呀!”兩人哭鬧間,又有旁人喑啞如鴉的聲音插了進來,抖動的聲音低沉得如捶打石面一般,恍然間眼眶里就嵌進了一個黑衣老嫗披著厚厚斗篷的身影,聲音嘶啞難聽,發(fā)出的音讓人的耳朵生疼,卻又聽得她搖扇晃頭,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不妥不妥,實在不妥!這樣的人不該靠近,不該??!”
蘇柔慧抬起了頭,看向那人,又忍不住轉(zhuǎn)過來問一句:“她在說什么啊,神神叨叨的?”
看沒有人回答她的話,蘇柔慧怯怯的向后退另一步,緘默了聲。未幾,一旁的蘇瑯歡才開口輕聲應道:“噓,小聲些,她可是蘇老夫人最信賴的巫師,老夫人一直覺得凡是這位年長女巫師嘴里說出的話,都是對的?!?p> 又有一個少爺裝扮的男子,聆言不禁抬頭,緊張道:“對對對,這個女巫師啊,不論是祈福還是預知災禍,我聽說都應驗了不少呢。”
蘇暢明初入府邸,對這些事半點無所知,耳畔飄進了蘇瑯歡的嬌聲,立馬直愣愣地看了過來,吃驚的問道:“真有這么神奇,不會是湊巧吧?”
蘇瑯歡小心翼翼的,用扇子掩了朱紅的嘴唇,柔柔糯語道:“噓——你們幾個可小聲點,在我面前也罷了,別被老夫人的人給聽到了,咱們老夫人倚重女巫師得很,養(yǎng)顏益壽的藥也都是她配的,前幾年請進了府邸,為老夫人算了一卦,配了幾副藥,老夫人心口疼的病就被她醫(yī)好了。當年,連宮廷里的御醫(yī)都說老夫人的病,醫(yī)不好了。自從那會起,女巫在咱們蘇氏世家的地位就不同尋常的大夫術(shù)士了,而且她算卦也靈得很,再說了,老夫人信的,府里誰敢說個不字?”
蘇淮半信半疑的睥睨著矮他一截的女巫:“巫師,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火克木?”
女巫的手里又搖起了鈴鐺,脆音尖銳刺耳,流連在長長的過道里,許久才消逝。她抖著肩膀凄聲道:“此女不可留啊,蘇府將遭大禍!大禍啊大禍……”她的嘴里有念念有詞的說了一長串誰也沒聽懂的話,似乎在念咒,喃喃不止。
蘇七的表情有些難看,一舉扇子抱拳,異常的嚴肅端謹:“敢問巫師,我堂堂蘇府,天家庇佑,能有什么禍事?”
底下又有人詢道:“巫師,你說誰能招來禍事呀?哪個女子?”
蘇然看著這些,心里笑開了花,這樣一個成日里只知道什么施法念咒跳大神的婆子,懂得什么?當年不過是憑借著她自個兒當過幾年藥婆積攢下來的本事,才將老夫人的病治好了,根本不是念咒念祈福給好的,醫(yī)術(shù)上的造詣這個婆子還是不缺的,就是德行道行上,比起蘇然在宮里見過的那些,要淺的多。心里一陣好笑掀起了平靜泉水的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蘇然的面上依舊是風輕云淡,云卷云舒與她無關似的,只等那婆子又要語出驚人,蘇然可是都準備好接下來自個兒最適合的反應了。
“大夫人屬木,而此女屬火,木遇火,必成災??!”巫師緩緩閉上了眼睛,又呢喃道:“此女過豆蔻,未及雙八年華,身份貴重?!?p> 蘇宓安年有十八,自不必說。而蘇瑯歡年齡還小,方過豆蔻,眾人的目光有投在蘇然身上的,有投在蘇宓安身上的,連蘇昭月身上也落下了幾道不明來路的眼光,扎人得很。不知從哪里恍然突兀得響起一句:“咦,瀾思娘子怎么不見了,她才是一眾娘子里頭,最身份貴重的那一個呀?!?p> “她是身份貴重,可她頑皮著呢,這會子指不定去了哪兒,連她親生母親深陷在蘊寶堂的火場里都不知道了。”
有人作答,詢問的人也就點點頭,將把話題拋過去了,繼續(xù)尋思著巫師所言,“那為何從前沒有生出禍端來呢?”
“才新入府邸一日,就有此惡禍,可悲啊可悲?!背种忚K的老嫗似乎身穿了好幾件斗篷,層層疊疊的黑色交替著,明明是這樣契合黑夜的顏色,卻難以入目。
多數(shù)人都嗅出話里不尋常,新入府的不過是三位娘子,蘇柔慧、蘇昭月,還有一位嫡出的蘇然娘子。蘇柔慧的年齡超過了雙八,而蘇昭月是天生的命里缺火,她的父親才給她的第二個字里添了一輪金烏,是為“昭”,再填一個月字,日月輪轉(zhuǎn),取得平和。蘇昭月又怎么可能是克了大夫人的那團濃濃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