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顧持明逝
昨兒方才入夜,顧持明精神尚好,難得在謝澤妘的攙扶之下起身下地走了幾步。
他又支開了謝澤妘,獨自在書房內(nèi)待了一刻鐘。
也不知在里頭做了甚么。
之后,謝澤妘扶顧持明回房,梳洗過后并肩躺在榻上,夫妻二人難得多說幾句話。
床幔半遮半掩,燭火未熄,顧持明側(cè)頭看著燭光映照下明暗模糊的謝澤妘側(cè)臉。
她的美麗風(fēng)華,八年如一日。
顧持明聲音清淺:“當(dāng)年望陽城破,我領(lǐng)命隨軍出征,大軍不慌不忙,還命我率部上邑停留修整許久,以防萬一。我當(dāng)尚有幾分氣盛,覺得主帥不會領(lǐng)兵,太過謹(jǐn)小慎微,也埋怨上峰排擠,可后來再想,竟覺得實在是幸運?!?p> 顧持明是眼向前看的人,驟然回憶起往昔,謝澤妘心中咯噔,已經(jīng)覺得不妙。
她勉強笑著,順著他的話道:“望陽城與上邑相隔百里,尋常馬車一日功夫便到,可那時我從望陽到上邑,一路走了半個月。若不是有你相救,我恐怕便被亂民欺凌至自絕?!?p> “你不會的。”顧持明輕輕搖頭,“我還記得,我將那伙人踹飛,轉(zhuǎn)臉看你,你的手指間是有銀針的,他們不會討著好。”
謝澤妘細眉悠長,語氣如細線一般輕輕搖曳:“邊疆亂世道,處處都是危機,我又能防到何時?”
“我的妘姐兒外柔內(nèi)剛,堅韌至極,即便身處絕境也必定絕處逢生,妘姐兒,你往后會過得好?!?p> “……嗯。”
伺候的丫鬟粗心,里間的窗戶并未關(guān)得完全。
窗外夜風(fēng)擠進來,吹得桌上燈燭猛搖,床幔下擺卷起又落下,顧持明的聲音在布料輕擦聲中響起:“當(dāng)年向你表露心意,叫你忘卻追憶等待之人,叫你委身于我……這么多年,實是我對不住你?!?p> 噗嗤——
燭火禁不住風(fēng),終是熄了,在黑黝的夜里冒出幾縷煙。
半晌,謝澤妘溫柔道:“你護著我,叫我過了八年自在日子,談何不對住?”
話罷,她起身下了床,趿拉著鞋,將半開縫的窗戶合嚴(yán)實,轉(zhuǎn)身回到榻上,重新躺下,等著顧持明的話。
“妘姐兒,莫怕?!?p> “我不怕?!?p> 此后無言,室內(nèi)靜謐,彼此呼吸可聞,卻都沒入睡。
謝澤妘回想當(dāng)年。
她被顧持明救下,安置在上邑城。
她隨身帶著那封寫了“等我”二字的信,時時關(guān)注戰(zhàn)事情形和望陽城幸存難民尋人的消息,卻一直沒能期盼到心上人。
后來聽顧持明說,皇帝流落在外的嫡子尋回,名曰晏昶,原是望陽城鎮(zhèn)國將軍養(yǎng)子,改姓名為燕昶,封秦王。
謝澤妘心生希望,隨顧持明進京,卻得知秦王得皇帝賜婚,他有了妻子和兩位側(cè)妃。
當(dāng)朝皇子與一介孤女,云泥之別。
謝澤妘膽怯之下,并未出現(xiàn)在燕昶跟前,而是跟隨顧持明回到上邑。
她漸漸將過去情意深藏心底,為磨滅和覆蓋那段情,也為尋庇身依靠,順勢成了顧持明的身邊人。
這八年雖無太多男女之情,卻也有相互扶持陪伴的知己之義。
顧持明之呵護,如同尋常人家長兄之寵溺,她怎會覺得委屈。
顧持明教她騎馬射箭,教她習(xí)武防身,為她搜尋防身藥方,她有何可怕?
半夜清醒。
直至凌晨,蟲鳴聲也漸漸無力,謝澤妘神智迷糊,半睡半夢,卻覺身邊微弱的呼吸消失。
她起身,抬起手,輕輕觸碰顧持明手心,涼意蔓延。
顫抖著手再觸鼻息,已然消失。
謝澤妘淚瞬間落下,聲音微顫,提高了聲音喚人:“來人,去叫老夫人與公子姑娘……將軍他……去了。”
顧家祖孫趕來時,謝澤妘已經(jīng)為顧持明斂過面容、換過衣裳。
他躺在榻上,姿態(tài)祥和極了。
顧老夫人先趕來,踉蹌進門,身上僅披了一件大氅遮住單薄的里衣,顯然是慌忙不顧匆匆趕來。
她趴在床邊,-碰到兒子冰涼的手,“你不孝!你不孝?。槟锏膬喊?!”
悲痛之下,一時失聲,顧老夫人喉中發(fā)出嗚嗚聲,老淚縱橫。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瞧著萬般可憐。
顧青釗與顧洛云緊隨而至。
顧青釗撲通跪在地上,嘭嘭磕了四個頭,眼中含淚光,哽咽著喊:“父親,兒子不孝,還未成家立業(yè),也不曾盡幾分孝心,兒子……不配為您子!”
顧洛云跪在顧青釗身邊,捏著帕子拭淚。
三人猶自悲傷,可后事還需謝澤妘操持。
她從榻邊起身,腳步虛浮地出了門。
天邊已經(jīng)蒙蒙亮,新一日到來,未來日子不知如何,謝澤妘深呼吸,暗道我不懼。
她叫來管家,吩咐撤換府內(nèi)物件、布置靈堂、往顧家姻親、世交、和京城交好的各府上報喪。
謝澤妘:“你拿了府上牌子,先往宮中走一趟,報喪折子我這便寫。”
房管家應(yīng)聲,轉(zhuǎn)身將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謝澤妘則往書房去。
書房門一關(guān),隔絕了闔府喧囂哀聲。
謝澤妘走到桌案邊,抬手磨墨,正欲鋪紙,卻發(fā)現(xiàn)右手一疊白紙正上一張已有筆跡。
字跡隱含風(fēng)骨,但筆力虛浮,應(yīng)是書寫者腕力不足。
謝澤妘拿起那張紙,目光定在提頭,上書三字——和離書。
“蓋說夫妻之緣……恩深義重……今生緣淺,不忍蹉跎……選聘高官之主……伏愿卿卿安樂。……顧持明謹(jǐn)立?!?p> 和離書之下,還蓋著一枚羊脂玉佩,上刻流水紋,中間是“妘”字,這是當(dāng)年謝澤妘給顧持明的東西。
是她隨身的玉佩,以此為證,她欠顧持明一回救命之恩。
緣分至此了結(jié)。
盡心操持的驃騎大將軍府也不再是她的束縛。
謝澤妘重新成了獨身一人。
她茫然四顧。
……
宮門一開,驃騎大將軍府的報喪折子便被送進宮。
燕昶卻更早得知顧持明去世的消息。
乾清宮內(nèi)殿,燕昶披著外袍站在桌案前,看著一份攤開的折子,內(nèi)里小心夾著張破碎發(fā)黃的信紙。
金吾衛(wèi)昨夜從顧持明處得到,隨顧持明病歿的消息一同送進宮。
燕昶手指在紙上“等我”二字上摩挲,這是他八年前的筆跡。
比如今的凌厲多幾分稚嫩,寥寥二字,幾處頓筆,處處猶豫。
顧持明終是看出來了。
燕昶轉(zhuǎn)而看折子,上頭顧持明字字威脅,處處維護謝澤妘,不甘之心盡顯。
他輕嘲一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