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入院后，陳鈺的情況就一直不太好。醫(yī)生說，和她本人的低落情緒有很大關(guān)系。

　　每天，她醒了只做一件事，倚靠著床頭，神情淡漠地望著窗外。

　　等一個人。

　　不見面的日子里，陳雨婷每天都在想她。只不過，她答應(yīng)了陳母，在陳鈺出院之前，不會再私下見她。

　　兩個人都在等，等一次光明正大的見面。

　　但變故，來得總是讓人措不及防。

　　陳母打過電話的時候，薛林舟正在上鋼琴課。

　　薛林舟當(dāng)即跟家教老師告假，叫上司機火急火燎往劇院趕。

　　“小鈺說，要見一個叫于子夏的朋友?！?p>　　薛林舟想起上周葉夢實問過自己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話劇，推測幾個人在劇院的可能性比較大。

　　“絕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全是女演員?！?p>　　“真的假的？”

　　“真的，鄰省劇團來的，名演員呢！”

　　上完廁所出來，三人逆著散場人群慢悠悠地往回走。

　　“都怪你！懶驢上磨屎尿多，我連結(jié)局都沒看上?！?p>　　“人有三急啊，總不能看著我尿褲子吧？”

　　葉夢華看著來來往往路過牽手的情侶，心情更不好了。

　　“讓你叫舟舟來你到底叫沒叫？”

　　葉夢實恍然大悟，原來情緒不佳是因為這個。“叫了啊，林舟說他今天有鋼琴課，來不了。”

　　舒白隔著外套揣了揣兜里的糖，一心只想著快點回去，后邊兩人對話一個字沒聽見。

　　薛林舟趕到劇場時，話劇剛好謝幕，來不及介紹來意，他牽過手腕便又開始跑。

　　“先跟我走，原因我一會兒再解釋?！?p>　　順著擁擠嘈雜的人群，兩撥人恰好擦肩而過。

　　三人回到劇場時，觀眾席已經(jīng)空空如也。

　　“人呢？”

　　醫(yī)院手術(shù)室外，鞋底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咯耳聲響，于子夏與薛林舟頂著滿頭大汗姍姍來遲。

　　“已經(jīng)進(jìn)手術(shù)室了？”薛林舟扶膝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還是晚了一步。

　　“手術(shù)室”三字依舊閃爍著刺眼的紅光，于子夏和陳父陳母坐在靠椅上邊上，只沾了小半邊屁股，隨時準(zhǔn)備起身。

　　薛林舟則是一點坐不住，在門前一圈繞一圈踱來踱去。

　　于子夏心里五谷雜陳。

　　生與死間赤裸的跨越，她意識到，此時此刻在這里坐著的，理應(yīng)是陳雨婷才對。

　　可在場任何一個想到或者沒想到的人，都沒通知這位應(yīng)該來的人。

　　手術(shù)室的門從里面被打開，主刀醫(yī)生面色凝重。

　　“病危通知書？”陳母霎時雙腿發(fā)軟，在陳父和薛林舟的攙扶下勉強站立。

　　于子夏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如此冰冷的白紙黑字。

　　“患者肺部感染，上述情況一旦發(fā)生會嚴(yán)重威脅患者生命，醫(yī)護(hù)人員將會全力搶救，家屬同意的話，請在下方簽一下字。”

　　陳母聽得臉色發(fā)白，幾乎見不到一抹血色?！昂灪灪?，馬上簽?！?p>　　筆觸顫抖，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紙上。

　　“哪位是于子夏？患者要求見你?！?p>　　“我是?！?p>　　嚴(yán)格按照無菌要求換好衣物，于子夏進(jìn)入了搶救室。

　　透過那層透明的玻璃，那個倔強不愿輕易服輸?shù)呐⒄察o地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

　　或許是頭頂?shù)墓馓^刺眼，陳鈺意識殘存，眼皮卻沉重到不太能睜得開。

　　“她，來了嗎？”

　　她的聲音太小了，于子夏湊到嘴邊才能聽清一點。

　　淚眼朦朧，模糊視線，她努力憋回即將沖出眼眶的眼淚，平復(fù)心情，語氣平靜地輕輕回答她。

　　“她還在路上，你等等她好不好？”

　　陳鈺感覺眼皮越來越沉了，眼淚無聲無息順著眼角滑落。

　　早知道讓麻醉師多打些麻藥了，她好疼啊。

　　“床頭柜，有，一封信，請，幫我，交給她?！?p>　　心電監(jiān)護(hù)儀數(shù)字開始下降，一屋子醫(yī)護(hù)人員肉眼可見變得慌張。

　　“你不再等等她了嗎？”

　　于子夏大腦一片空白，她該怎么說，怎么做，才能多留住她片刻。

　　“她……不……會，謝……謝”

　　陳鈺話還沒有說完，心電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尖銳警報聲。

　　“除顫儀！快！”

　　于子夏失魂落魄地退出了手術(shù)室。

　　盡管所有醫(yī)護(hù)人員盡了最大努力，但一條鮮活的生命仍然不打一聲招呼，匆匆與眾人告別了。

　　無人在意的角落，混著各種哭聲喊聲，于子夏癱倒在地上。

　　她在等的人，在等她的人，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在生命面前，一切原來是如此渺小。

　　作為曾經(jīng)的同學(xué)朋友，二班所有同學(xué)身著黑衣，集體出席葬禮來送別這個十七年來與病痛疾病頑強斗爭的姑娘。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在場哭得最兇的，要屬薛林舟了，他頂著副黑色墨鏡，靠在葉夢實肩頭哭得要死要活，葉夢實感覺黑襯衫左肩好比在水里洗過了一遍濕。

　　自從陳鈺去世后，誰都未再見過陳雨婷，整個人像是人間蒸發(fā)了。包括這次的葬禮，于子夏左顧右盼尋了好久，也沒見到人影。

　　葬禮流程走完，大部分人離開了，只有于子夏薛林舟一行算得上有些交情的人還留在墓地花園。

　　彼時，薛林舟的眼淚已經(jīng)快流干了。比起常人，他表達(dá)喜怒哀樂的方式的確從小就

　　一目了然，但這次面對摯友去世，顯然他也沒剎住閘。

　　葉夢華頭回見他掉眼淚，本以為是林志穎般的梨花帶雨，沒成想竟是屠洪剛似的摧枯拉朽，震天動地。

　　墓碑前，對著那張笑臉，葉夢華心里也忍不住再次愧疚自責(zé)。因為薛林舟的關(guān)系，自己以前對她淺淺抱有一段時間的敵意，現(xiàn)如今與生死比較起來，自己簡直小氣得不能再小氣。

　　舒白與陳鈺的接觸更少，真正算起來，不過比普通同學(xué)好一點點的點頭之交。面對身邊一條生命的無常逝去，任何人心里都不會太好受。

　　于子夏更不必說，那天從醫(yī)院出來后整個人憔悴了一圈。如果陳鈺那天活著出了手術(shù)室，她們以后肯定會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開玩笑的，現(xiàn)在也是。

　　天空飄起斜斜細(xì)雨，于子夏附身用手指擦去照片上的水滴，輕聲說道。

　　“我不擅長開玩笑，不好笑的話，回頭你在夢里告訴我好不好？”

　　道別結(jié)束，一行人分道揚鑣。

　　綿綿陰雨中，一抹身影撐著一把黑色雨傘，懷里抱著一束掛著獎牌的向日葵。

　　“阿鈺，我來見你了?！?p>　　到半山腰時，于子夏謊稱自己忘了東西，獨自撐傘折返回了墓地花園。

　　回到墓地，果然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

　　于子夏沒有上前打擾，不起眼靜靜地站在幾米開外的一顆老槐樹下。

　　“這個，是上次運動會接力賽的獎牌，我拿回來了?！蹦蔷湟院缶涂磕阕约毫耍?p>　　很久才明白，原來那么早，她就給她打好了預(yù)防針。

　　“這個，是向日葵，是你最喜歡的花，現(xiàn)在你不用怕花粉過敏了?！标愑赕谜f著說著鼻頭一酸，開始哽咽?！皩α?，還有，你最討厭吃的水果，你猜猜是什么？”

　　陳雨婷從懷中掏出兩顆梨子?！爱?dāng)當(dāng)當(dāng)，是梨子，和以前不一樣哦，這可是一對梨子?！?p>　　強顏歡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消失的這些天里，她很清楚，她在逃避。只要她永遠(yuǎn)不面對現(xiàn)實，她就可以永遠(yuǎn)活在那個編造的殘存美好的虛擬世界里。

　　那個世界里，有她日思夜想都要見一面的人。

　　無數(shù)次，她躲在醫(yī)院窗邊只為偷偷看她一眼。無數(shù)次的無數(shù)次里，她想要不顧一切沖出，出現(xiàn)在她面前，緊緊抱她在懷里。算了，還是輕輕抱在懷里吧，小家伙看著像餅干一樣易碎。

　　撕心裂肺的思念，于子夏聽得清清楚楚。兒關(guān)于陳鈺究竟有沒有發(fā)現(xiàn)過窗后的她，已然是后話了，任何人無從所知。

　　“我知道你從小到大最討厭吃梨，你說，梨與離同音，象征著別離，而你最討厭別離。怎么樣，我現(xiàn)在就給你送梨，是不是又要生氣了？你有本事罵我呀？罵我呀……”

　　陳雨婷將雨傘脫手，在雨中抱著墓碑大哭起來。

　　于子夏沒有立即上前撐傘，這大概是陳鈺死后陳雨婷第一次嚎啕大哭，第一次正視直面這場生離死別。

　　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竟然長到天人兩隔。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

　　雨勢漸大，陳雨婷哭著哭著，已經(jīng)分不清臉上滑過的是眼淚還是雨水。忽然，她清晰地感覺到頭頂撐了一把傘。

　　抹去臉上的雨水，陳雨婷看見了于子夏。

　　于子夏從上衣外套中掏出一個素色信封，連帶著手中的雨傘一起遞給了她。

　　“她生前，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p>　　她猜她今天一定回來，所以揣了這封信整整一天。

　　陳雨婷小心翼翼地接過?！爸x謝?！?p>　　于子夏使命完成，轉(zhuǎn)身欲走，舒白單手撐傘出現(xiàn)在面前，并默默將傘面傾斜向了她。

　　舒白望向跪在地上的陳雨婷，面色凝重?！肮?jié)哀。”

　　她剛才一直站在于子夏身后側(cè)不到三米的位置，聯(lián)系平時表現(xiàn)，人物關(guān)系也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有情人終成眷屬，天卻不肯遂人愿。

　　如陳鈺生前所愿，陳父陳母選擇了海葬，骨灰被灑向大海，隨風(fēng)肆意自由飛揚。

　　在于子夏眼里，她這一生短暫又熱烈。

　　夜晚，望著對面早早熄燈的漆黑，舒白拉開抽屜，把看話劇那天沒有送出的棒棒糖全部鎖進(jìn)了抽屜。同樣被鎖進(jìn)抽屜的，還有被安排到梁?；鰰r的心語。

　　每個味道的棒棒糖糖棍上，都粘著一張小紙條，上面一筆一劃，用清秀字體寫著：

　　我喜歡你。

　　而這些糖，下次再拿出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