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名—下
湛藍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雪白身影,一路向著無盡的遠方緩慢延伸。
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的蛟龍,在萬里無云的碧空中無礙地游行,青色的鬃毛如火焰一般濃烈蓬勃。
風(fēng)中摻雜了一絲異常的氣息,白龍忽然察覺到什么,敏銳地將目光向下方偏移。
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站在油屋門前的紅木橋上。
女孩似乎被從山洞里駛出的電車吸引,鉆入欄桿的空隙,好奇地往下探看。
“人類?”白龍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心道:“人類是不能來這個地方的,是誤入嗎?!?p> 他朝著女孩的方向急速俯沖下去,在她身后悄無聲息地落地,雪白的游龍瞬間化身成一名少年。
女孩從欄桿上靈巧地躍下,追隨著從橋下穿行而過的列車,一步跳上另一邊的欄桿。
余光捕捉到他的存在,女孩緩緩轉(zhuǎn)過頭。
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白龍盯著她,默默想道。
忽然,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名字。
“千尋?!?p> 他無比確定,千尋便是這個女孩的名字,不過記憶中的她是一個四歲的娃娃模樣。
天色在迅速變化,象征黑夜到來的陰云在空中緩慢布開。
白龍驚覺不好,朝女孩上前幾步,嚴(yán)厲道:“你不能來這里!快回去!天黑之前趕快回去!”
千尋似是被他突如其來的呵退嚇到,愣怔了片刻,而油屋前的燈籠卻在此刻亮起。
“已經(jīng)點燈了,快!”
白龍迅速掰過女孩的肩膀,在她轉(zhuǎn)過身后,手上流轉(zhuǎn)起魔法,將她往前助推了一把,厲聲道:
“我來爭取時間,你快跑到河對岸去!”
女孩被魔法驅(qū)使著,快步跑出去很遠。
白龍轉(zhuǎn)過身,指尖運轉(zhuǎn)起法力,傾身向陰云的方位吹出一股氣。
吹氣席卷出幾片銀鱗,鱗片被擊出清越的響聲,向空中零散飄去。
本在向前方蔓延侵襲的郁云微微一頓,緩滯了片刻。
抑制時間的流逝畢竟違反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撐不了太久。
如果到時候千尋還沒跑出去,就必須吃一點神隱世界的東西。
白龍望著天邊停滯前行的陰云,沉思片刻。
隨即少年轉(zhuǎn)過身,一步躍上紅木橋,朝著油屋底部的一層俯沖下去,在陽臺的地板上無聲落地。
白龍?zhí)と敕績?nèi),在房間中快速翻找。
把人藏起來對他來說倒是不難,但身上的氣味需要想辦法除掉,不然容易引來麻煩。
如果用魔法的話,把她牽過橋就可以了。
終于,他翻找出一些草藥制成的小丸,這本來是他藏著給自己療傷用的。
他把小丸放在衣袖里藏好。
為掩人耳目,他不能走油屋內(nèi)的路徑,只能趁著眾人都出去迎客的這段時間,找機會溜出去。
這時候,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混雜著人群來往,和踩踏在木板上的“咚咚”聲。
這意味著油屋快要開張,眾人已經(jīng)開始忙碌起來。
白龍凝神聽了片刻,直到四周的聲響漸漸靜默,他才走到陽臺,澄心靜氣,沉吟咒語。
腳底升起一股強勁的氣流,少年騰空而起,如一縷青煙般竄入閣樓外濃郁的夜色之中。
黑暗的街巷里,身穿白色狩衣的墨發(fā)少年乘風(fēng)而行,從穿行而過的風(fēng)中探查著女孩的氣息。
“風(fēng)中尚留有一點氣息,但是在變?nèi)??!?p> 清涼的風(fēng)掠過少年微熱的臉頰,他胸口的呼吸有些淺急,心道:
“是已經(jīng)走了,還是說快要消失了?”
寂靜之中,他忽然瞥見一個陰暗的角落,蜷縮著一團小小的黑影。
黑影的身體瘦弱纖細,已經(jīng)幾近透明,在低聲嘟囔著什么。
找到了,在那里!
白龍立于高處,將四周環(huán)視一番,確認(rèn)無人注意后,向那團黑影快步奔去。
*
冒險救下誤入神隱世界的女孩,將其安頓好后,白龍回到居所,腹中卻傳來一陣劇痛。
少年心中厭惡,臉色陰沉了幾分。
出于忌憚他的原因,也為了更好控制他的行為,湯婆婆在他體內(nèi)放了腐蝕生命的蟲子。
白龍只能起身往頂樓走,去領(lǐng)這次需要秘密執(zhí)行的任務(wù)
—竊取魔女的印章。
盜取印章后的種種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
他只記得,自己化身為龍,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穿梭,腹中的蟲被血肉刺激得興奮不已,瘋狂吞噬著他的生命。
身體里似有利刃試圖將他活活剖開,他無力地逃竄,四周沒有阻礙,卻也沒有邊際。
在黑暗中徘徊良久,雪白的蛟龍幾乎奄奄一息。
耳邊忽有一道聲音。
“白龍!這邊!”
*
他順著聲音追尋而去,醒來卻發(fā)覺被一束白光照到。
眼睛不太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強光,微瞇了瞇,琥珀緩過神,側(cè)首向身旁看去。
視線中是一個束著馬尾的年輕女孩,女孩剛剛把屋內(nèi)的窗簾拉開,周身被白光籠罩著,見他悠悠轉(zhuǎn)醒,對他一笑。
“早啊,琥珀?!鼻さ溃骸敖裉焯枌嵲诤茫胱岀暌部纯?。”
原來是夢。琥珀暗暗松了一口氣,神色也頓時緩和,他一如既往地,用溫柔和煦的微笑回應(yīng):
“早安,千尋?!?p> 距離二人重逢已經(jīng)許多年,他很少夢到過去的事。
估計是前幾天,他們聽聞那個廢棄的主題公園不久后便會被夷平,便商量著去看看。
人間去往神隱世界的通口早已關(guān)閉,他們千里迢迢,去看到的也只是一個個寂靜無人的廢墟。
但估計是喚起了些許意識深處的記憶,才有了這個夢,連帶著夢里片段也斷斷續(xù)續(xù)。
琥珀慢悠悠站起身來,向女孩靠近,然后躬下身,將她輕輕環(huán)住。
男子纖長的睫毛輕顫,埋首將額發(fā)抵在她肩上,撓得鎖骨一陣癢意。
千尋只覺得這癢意沿著胸腔一路向里,蔓延到心頭去。
懶洋洋似貓兒一般,實在正中紅心,千尋認(rèn)命地回抱住他,寬慰似的順了順?biāo)X后墨色的長發(fā)。
這些年,琥珀把頭發(fā)留長了些,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過肩的墨發(fā)如絲綢一般,光亮又柔順。
他眉眼本就生得斯文秀氣,又留了長發(fā),看上去愈發(fā)有一種雌雄莫辨的美麗。
但戀人長得好總歸不是壞事,畢竟二人出街的時候,琥珀穿著男裝,也沒人把他錯認(rèn)成女孩過。
千尋輕聲道:“被陽光晃醒,不高興啦?”
琥珀搖搖頭,悶哼一聲,刻意把臉側(cè)向她的脖頸,挨近了胸口幾分,道: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了許多過去的事?!?p> “嗯,你夢到什么啦?”
琥珀努力回溯,緩聲道:“夢見……很久以前,當(dāng)時你還不到一歲,在河畔街頭看見我,朝我笑?!?p> 千尋微微一頓,汗顏道:“……有這件事嗎?”
“還有你四歲那年,想要撿鞋子,掉進了琥珀川。”
千尋點點頭:“這個有一點點印象?!?p> “還有你十歲那年,誤入神隱世界?!辩曷裰^,悶聲道:“夢見你在黑暗中呼喚我?!?p> 千尋聞言,回想起許多年前油屋的頂樓里,被印章詛咒折磨的白龍匍匐在地,渾身皆是利刃劃痕,原本潔白的毛發(fā)沾滿泥漬。
她無助地抱著奄奄一息的白龍,遍地都是污血。
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她帶離險境,二人順著密道一路下墜到鍋爐房,白龍也終于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小時候的她不懂得,但長大后,她愈發(fā)不敢細想,當(dāng)時折磨他的到底是怎樣一種痛苦。
恐怕不僅僅是皮肉之苦。
他本是一方神明,卻被設(shè)計控制,去做種種俚俗卑下,不上臺盤之事。
皮肉之苦還有傷藥,可漂泊流離的痛楚,違背本心的煎熬,誰來替他療呢?
千尋有心想岔開這一段,盡量輕松著語氣道:“那我十七歲那年,又跌進河里,被你撈上來,這段你有夢到嗎。”
琥珀輕笑一聲,點點頭。
“千尋,我知道這么說有些突兀,但是,謝謝?!辩晷煨斓溃骸啊x謝你能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千尋愣怔片刻。
她本想說,琥珀,你不必道謝的,明明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受到傷害。
千尋喃喃道:“……我才是……需要道謝的人……”
女孩眼眶微紅,默不作聲地把他抱緊,片刻后,她才道:
“我也許注定要與琥珀相遇的,我也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琥珀能得到幸福?!?p> 琥珀聞言微微一怔,溫潤內(nèi)斂的面龐泛起清淺的笑意。
他直起身子,低下頭,在女孩的唇邊落下淺淺一吻。
女孩溫暖柔軟的臂彎回抱著他,有力的心跳擱著薄衫傳遞到胸膛,一路向里,抵達他內(nèi)心最深的地方。
從前掌管一方河流,有個老前輩曾告訴過他。
在眾神創(chuàng)造的生命之中,人是很特殊的一種存在。
人為萬物靈長,一生苦樂參半。
明知為情所滯礙,為欲所驅(qū)役,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生生世世重蹈覆轍。
以前的他不理解,明知是牽制,為何要執(zhí)著于此。
但現(xiàn)在他覺得,那不是牽制,也不是執(zhí)著。
只是往后余生,人間悲喜,他只想同這個人一起去經(jīng)歷。
琥珀想起從前住在琥珀川的時候,常常眺望的河畔燈火。
每一盞燈火背后,都流溢著愛意,或是親人之間的,或是愛人之間的。
正因有燈火的存在,才讓人覺得,縱使生命滿目霜天,也能溫?zé)岢梢皇掖簼狻?p> 心意流溢之所,即是此心歸處。
*
很多年之后,在河川的不遠處,有幾座居民們臨河灘而建的小木屋。
木屋旁筑起高高的樹籬,正值盛夏之際,院子里碧葉鳴蟬,一片繁花似錦。
灼灼烈日,屋檐之下,走廊上擺滿清晨新摘的花枝,一對祖孫拿著修枝剪,在花草旁邊席地而坐。
老者盤腿坐于緣側(cè),熟稔地將枯枝爛葉修去。
小姑娘扎著馬尾辮,劉海被汗水沾得有些濕潤,秀眉下一對碧眸杏眼,與身旁的老者如出一轍。
“爺爺,剪花枝好無聊啊,爺爺陪我說說話吧?!毙」媚镒诶冗叄瑩裰ㄖ沃?,道:“爺爺奶奶感情這么好,是怎么認(rèn)識的?”
老者被她問得一頓,隨后斂目沉思,似是在追憶往事。
“爺爺,這個問題需要想很久嗎?”小姑娘捻著花枝,嘟囔道:“雖然我才八歲,但我知道的東西可多了,沒有什么聽不得的?!?p> 老者被她古靈精怪的俏皮話逗笑,道:“爺爺只是在想,當(dāng)年你的爸爸和姑姑也問過類似的話?!?p> “啊,是嘛,所以是怎么認(rèn)識的?”小姑娘靠了過來,眼眸里滿是好奇:“你們一起上學(xué)嗎?還是一起工作過?”
“奶奶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她了?!崩险卟痪o不慢地修著枯枝,碧色的眼眸中一片清澈柔和,他道:“夏奈感到無聊的話,爺爺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好呀,什么故事?”
老者眺望天空,思緒回到許多年前的夏日,那日的天空也是碧藍如洗,萬里無云。
他斂目微笑,緩緩道:“一個小女孩誤入神隱世界的故事?!?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