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出來走走?！?p>　　琪瑤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血脈相連，朝夕相處的娘親是這樣陌生。

　　“娘親可否告知孩兒她犯了什么錯，竟要受如此重的責(zé)罰？”

　　察覺到女兒眼神的異常，夫人沉下臉色，“這不是你該問的，孫嬤嬤，帶小姐回房。”

　　彪悍婦人滿臉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乖，跟嬤嬤回去。”

　　琪瑤不愧力大無比，那婦人才壓著力道捏住嬌嬌小姐的一雙胳膊，突然心口一重被她一頭撞出幾步遠(yuǎn)，幾個丫鬟見狀左摟右抱架起小姐，還沒邁出步子，只覺手臂掙得生疼，再一低頭，腋下的千金將身一扭，飛快從擰扯的臂彎中脫身了。

　　“住手！”小姐攔在雪晴身前，下人不敢輕舉妄動，紛紛退到一旁，只等主母再次施令。

　　昔日里一雙畫眉描唇的巧手早已紅腫不堪，她閉上雙眼，任憑淚水肆意橫流，“小姐，雪晴沒有背叛您，真的沒有…”

　　“好了，你先別哭，暫且去府外避避風(fēng)頭，我這里還有些零用錢，夠你用一陣子了?！?p>　　她從寢衣的大袖中取出繡了紅梅的荷包往她手心塞，雪晴固執(zhí)不肯接，荷包里碎銀撞在一起嘩嘩響，在靜悄悄的深夜格外清晰。

　　她非圣賢，也非草木，

　　琪瑤哪里知道，雪晴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離開國公府如何能生存下去，她只知道自己省吃儉用的零用錢都給了她，肯定能置辦好多好多東西。

　　琪瑤的家教是大把的銀子可以用來尋開心，但絕不能鋪張浪費(fèi)，也就是華而不奢，故而她的月例花的那叫個精打細(xì)算，堂堂鎮(zhèn)國公府大小姐，成了活脫脫的“守財(cái)奴”一枚。

　　琪瑤攢下的小錢錢本來打算給爹爹，娘親搗鼓新年禮物，還有前幾日乳娘的手凍傷了，她要買下最暖和的野兔皮毛制成手衣送給她。

　　哦，喜歡養(yǎng)兔子和她買兔毛手套并不沖突，養(yǎng)它是因?yàn)樗蓯?，她無聊，拿它的皮毛是因?yàn)槟且簧砣峄钏傻拿雌饋砭团婧娴?，用來過冬再好不過。

　　她清楚記得每一個人的好。

　　這世道艱難，身為女子更難，她們也不過是個孩子。

　　“小姐，奴婢學(xué)會畫桃花妝了，等下次相見，我做給你看好不好？”

　　“說不定下次再見，小姐就長大了，不用俗物裝扮也能金光閃閃貌比天仙，殿下看了…傾心不已呢?！?p>　　琪瑤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神情恍惚，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別這個詞語的含義。

　　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捧出源源不斷的耐心，守在床欄聽她講上幾個時辰的慚愧心事，然后半開玩笑安慰她。

　　“小姐，只要是你喜歡的東西，奴婢早晚給您綁回來！”

　　捉蛇射鷹，翻墻跳湖，雪晴似乎真的無所不能。

　　琪瑤擔(dān)心有朝一日她真的把太子哥哥綁回來了，拽住她的袖子央求，“你綁輕點(diǎn)，我心疼?！?p>　　她皮笑肉不笑打量著手中匕首，莊重點(diǎn)點(diǎn)頭，“好，奴婢下手輕點(diǎn)?！?p>　　雪晴最終只留下了沾帶小姐體溫的荷包，上面隱隱散發(fā)著一股清雅的香氣，湊近去嗅，有些像開苞小茉莉花的氣息，小姐不喜熏香，這是她出生自帶的獨(dú)特體香。

　　她將她撿回來的那天，積雪盈尺的北方正迎來第一縷陽光。

　　琪瑤一字一句地誦著，“春來冰未泮，冬至雪初晴”，突然靈光一現(xiàn)。

　　她說，“既然你沒有名字，那就叫雪晴吧?！?p>　　春光送暖，雪霽兆豐年，是個好寓意。

　　其實(shí)雪晴先前是有名字的，她不擇手段接近她，她騙了她太多太多，她不止九歲，她讀過書，而且熟識中原的禮儀與文字。

　　在節(jié)度使克圖里大人精心挑選的嬰孩中，唯有她不似漠北人的粗獷，生得清秀，有中原女性嫻靜溫婉的風(fēng)范。

　　她們一直被教育琴棋書畫，三國語言，暗器刺殺。

　　滿懷壯志地來，牽腸掛肚地離去，與親人別散數(shù)年，故國故人的音容，這樣的安排幾乎要了她的命。

　　原來這世上沒有那么多雪過天晴，有的只是高臺埋沒累累白骨，蒼茫大地飄蕩哀鴻遍野，人的苦難永無盡頭。

　　琪瑤望向曾經(jīng)在自己心目中天底下最溫柔善良的娘親，朝她小跑過來，“娘親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　　“難道說王侯將相生來尊貴，為奴為婢者者命如螻蟻？”

　　夫人不再刻意維持臉上早已僵硬的笑容，恢復(fù)了一刻鐘前冷若冰霜的模樣。

　　“國事比天大，琪瑤，你給我記住，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

　　“有時，一個將軍抵得過千軍萬馬，一個美人就能滅亡最強(qiáng)盛的國，瑤兒，你還太小，不懂所謂江山社稷有多重要，沒關(guān)系，這期間爹娘會護(hù)好你，慢慢教會你。”

　　“孩兒覺得娘親說得不全對，人命，不能放在天平上衡量。”

　　她認(rèn)真地道，“萬物有靈，眾生平等，無分貴賤?！?p>　　夫人一怔，沒想過這等話會是從六歲的女兒嘴里說出的，她很想打破小孩子美好的幻想，告訴她，這個世界很殘酷，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你的朋友想要你的命，要你爹娘的命，現(xiàn)在你還覺得她不該死嗎？

　　蘇婉玥捏住一雙纖細(xì)的小臂，力度大到琪瑤差點(diǎn)涌出眼淚。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瑤兒，別再惹娘親生氣了好么？”

　　琪瑤眼中淚光朦朧，頭埋進(jìn)她懷里嗚嗚咽咽，“娘親，我疼?！?p>　　她猛地松開手，轉(zhuǎn)而撫上女兒的后腦勺，一下下摩挲著，“對不起，娘親不該怪瑤兒的，沒事了沒事了，寶貝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今日委實(shí)惱怒，先是琪瑤偷溜去皇宮，回來后總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夫人本意欲向蕭景陽探聽一下女兒最近同誰交往，這小少年被問的一頭霧水，但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嬸母莫要憂心，有關(guān)瑤兒妹妹的事情，侄兒定會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