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蕭大器怒不可遏地朝程越大喝一聲,卻見他正滿不在乎地左右顧盼,不由得氣急而笑道:“好好好!好你個程越程隊(duì)主!你說本王所為是掩耳盜鈴,那我倒是想請教,依程隊(duì)主之意,此事該當(dāng)如何?”
“程某以為,辦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背淘降胤磫柕溃骸俺棠城覇栃峭?,若侯景不遵號令,肆意吞并城池,自專殺伐,宣城王可奏請皇帝陛下而斬之乎?”
“有何不可?!”宣城王抗聲道:“軍國大事,朝廷自有法度,如有違禁犯令者,自然難逃天子之誅!”
“我看未必,”程越眼皮抬都不抬一下,不以為意地說道:“向日侯景為求自保,在未經(jīng)朝廷同意的情況下,私自將本已奉于國家的東荊、北兗、魯陽、長社四城割讓給了西魏以求援助,若論法度,足當(dāng)削爵賜死,但皇帝陛下竟親自手書于侯景,聲言大夫在外可便宜行事,且嘉獎其誠信忠義、心系朝廷?;实圩杂袘褠傔h(yuǎn)人的氣魄,對侯景可謂深信不疑,專心委任,試想在這種情況下,外人想以侯景不遵法度來奏斬于圣天子,又怎么能遂心如愿呢?”
“這……”蕭大器聽了程越的話,心中竟一時躊躇不已,難以反駁。他有心想推翻程越這種讓人不安的謬論,但越想找理由來應(yīng)對,越覺得他的分析無法應(yīng)對。
“程隊(duì)主所言不錯,”羊侃見宣城王滿臉漲的通紅,只得嘆息了一聲,回答道:“圣上對侯景南歸一事極為執(zhí)拗,若未親見其反,只怕難以用諫言說動。”
“程某再問宣城王,”程越不置可否地朝羊侃點(diǎn)頭笑了笑,繼續(xù)反問道:“若侯景此刻歹意萌生,宣城王無皇命在身,可否矯詔執(zhí)而殺之,以絕后患?”
“能說出這種話來,足以說明你也并非良善之輩,”宣城王冷冷地盯著程越,沉聲道:“天生萬民,樹之以君,天子詔令,豈可矯制?!本王寧可身死賊手,以命相諫,也絕不做此無君無父的謀逆之行?!?p> “程某不過就事論事而已,宣城王又何必如此緊張?!背淘秸姑家恍?,道:“兩問已畢,事已明矣,程某愿為宣城王解之?!?p> “想要鏟除侯景這個禍端,程某覺得只有兩法可行:”程越伸出兩個手指頭搖了搖,慢條斯理地說道:“其一,需極力說服皇帝陛下征侯景入朝,如侯景愿從,則萬事無憂,若侯景不從,必會被迫公開反叛朝廷,待他反相盡露時,朝廷再昭示其罪,擇一穩(wěn)重之將,征調(diào)淮南各州兵民,一鼓而可將其擒殺,但此法宜早不宜此,宜迫不宜緩?!?p> “至于這第二個方法嘛,”程越頓了頓,看了眼蕭大器,輕笑了一聲道:“第二個辦法,那就是假借圣旨,伏壯士于庭中,傳侯景入而一舉殺之,永絕后患!”
“諫請皇上征侯景入朝只怕并非易事,但程越所說的伏殺侯景之法,末將認(rèn)為大可一試!”陳昕在一旁聽了,不等蕭大器、羊侃說話,自顧自地連聲嚷道:“侯景雖奸猾,然宣城王若以圣意相召,他必不疑有他,不敢不奉命而來。待殺了侯景之后,”陳昕只覺自己越說越興奮,搓著雙手繼續(xù)道:“宣城王再自縛至皇帝陛下面前請罪,國賊既除,身為宗室,皇帝自然不會為難宣城王的?!?p> “狂悖!”宣城王聞言勃然大怒,他返身狠狠抽打了陳昕一馬鞭,指著他呵斥道:“枉你身為名將之后,所思所想竟如此大逆不道。天子既不可諫,作為下臣,就更應(yīng)當(dāng)殫精竭慮消君父之憂,豈能為求得僥幸之功,而將朝廷之法、君臣之義視如兒戲呢!若不是我知道你這是戲言,我定請?zhí)熳觿啬阒^顱!”
陳昕吃了一鞭,卻不敢呼痛,只埋著頭偷看著怒氣沖沖的蕭大器,半聲都不敢言語。
程越見此,長嘆了一聲,說道:“宣城王身系朝廷、心憂天下,程某是極為佩服的,但大王既不能動君父之執(zhí)念,又不能誅賊寇于庭中,反而將一腔心血傾注在如何探知侯景虛實(shí)之上,難道這不是在緣木求魚、舍本逐末嗎?就算你探知明日侯景即兵指闕下,只要皇帝不信,你縱然嘔血而死也是無用,程某是以覺得宣城王乃在掩耳盜鈴?!?p> “你!”蕭大器睜著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程越,好半晌,卻見他始終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悠然不懼的表情,二十余年來被朝廷內(nèi)外交口夸贊的謙恭有禮、寬容大度瞬間土崩瓦解,他獰笑了一聲,緩緩從腰間抽出寶劍,陰沉沉地朝程越道:“在禁中時,常聞程隊(duì)主勇武之名,蕭某不才,愿與閣下討教討教!”
“宣城王不可!”羊侃從旁急閃而出,攀住蕭大器的胳膊,伏在馬上大叫道:“程越悖逆,只需吩咐左右將其縛于有司問罪即可。宣城王何必舍萬金之軀,與此等狂妄粗鄙之人爭強(qiáng)斗狠呢?!?p> “羊侍中且讓開!”蕭大器用力掙開羊侃的手,用劍尖斜指著程越,恨聲道:“我蘭陵蕭氏雖貴為大族,禪位于齊,卻也并非炫耀門戶、坐得天下之輩?;实郾菹慢埮d之前,曾夜進(jìn)義陽力退元魏,也曾兵援雍州力保樊城;御極四海之后,更是屢興北伐,辟地千里,赫赫武功,自魏晉以來,未有如斯之盛者,豈是外人所能輕視!我蕭大器忝為皇帝陛下長孫,雖深受父祖庇護(hù),卻也非酸儒士人,今日我就拋卻虛名,與程隊(duì)主舍命一搏,也好讓天下桀驁不馴之徒,明我大梁凜然不可侵犯之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宣城王口含天憲,身為法規(guī),又何必與行伍之中的廝殺漢一般見識呢?”羊侃驅(qū)馬攔在宣城王身前,苦苦勸道:“當(dāng)日出臺城前,宣城王曾答應(yīng)過老朽,凡事從容計議,不可心生恚怨,以免為宵小所乘,豪杰所笑。言猶在耳,宣城王難道忘記了嗎?”
溧陽縣主早聞知了這邊的動靜,她見蕭大器拔刀而出意欲斗狠,心中甚為擔(dān)憂,她拍馬靠到蕭大器身前,柔聲勸慰道:“大器哥哥且莫著惱,看溧陽給你出這口氣?!闭f罷,她雙手一叉蠻腰,挺胸嬌喝道:“小昕子,快去把程越那小賊抓起來,打他一百軍棍,替大器哥哥出氣。”
陳昕紅著臉答應(yīng)了一聲,他翻身跳下馬來,一邊偷眼看著蕭大器和羊侃的臉色,一邊朝程越靠了過去。
“算了,算了?!笔挻笃饕娒妹眯▲B依人般靠在自己身邊,心中一暖,怒氣頓時消散了一大半,他長嘆了口氣,朝陳昕擺了擺手道:“走了這么一大段路,大家腹中想必都頗為饑渴了,你且到前軍傳令,讓他們在道旁駐扎,準(zhǔn)備飯食吧?!闭f完,又厭惡地看了程越一眼,冷冷地道:“將這位程大隊(duì)主也一并帶過去,他久在軍中,想必對埋鍋造飯、樵采炊煮之事也必不陌生?!?p> 陳昕長吁了口氣,大聲地應(yīng)諾了一聲,翻身又上了馬背,他三兩步奔到程越馬前,沉聲道:“跟緊我!”說完,轉(zhuǎn)身朝宣城王等人一揖,沿著大路飛馬往前奔去,程越微笑著朝溧陽縣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緊隨在陳昕身后打馬而走。
溧陽縣主站在蕭大器身旁,眼看著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長的隊(duì)伍盡頭,心中竟生出幾分羞澀之意來,這小賊居然敢朝我笑?!溧陽縣主暗自惱怒道,等打完彭城這一仗,我一定要把他關(guān)在宮中的馬廄里,天天打得他屁股開花!
正當(dāng)溧陽縣主為自己的想法竊笑不已時,忽聽得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程越此人不可留!”她聞言驚愕地抬起頭來,卻見宣城王蕭大器面覆寒霜,正與羊侃說話,那音調(diào)冰冷而生硬,全然不似她認(rèn)識的大器哥哥的聲音。
溧陽縣主嬌軀微微一顫,程越這小賊欺負(fù)了阿夏姊姊,壞是壞了點(diǎn),但他到底是程伯伯的兒子,為什么大器哥哥會動了殺他的心思呢?正想著,她又聽羊侃在旁淡淡地問道:“宣城王何出此言?”
“我不喜歡這個人!”蕭大器吐了口氣,澀聲道:“他身為侯景的隊(duì)主,本應(yīng)在我等面前盡力為侯景開脫才對。但你聽聽他給我們的那兩個建議,”蕭大器頓了頓,接著說道:“無一不是要置侯景于死地的殺招,這等不忠不義之人,留著只怕也是禍害。”
“原來宣城王是顧慮這個,也許他身處侯景軍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呢?”羊侃輕笑了一聲,道:“宣城王也是知道的,自豫州淪于胡人后,不計其數(shù)的漢家兒郎只得屈身為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況且,老朽以為,他既愿為防范侯景而出謀劃策,那至少說明他還是有心歸附朝廷的?!?p> “羊侍中是在欺我蕭大器年少無知嗎?”宣城王深深地看了羊侃一眼,冷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