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太小,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看到沈香引看她,安安靜靜走過來。
伸手摸了摸跪在地上李經(jīng)才的腦袋,“爸爸你怎么啦?”轉(zhuǎn)頭再看吳桂花:“奶奶怎么睡在地上?”
沈香引伸手一把拉過她,捏著她的小臉令她張開嘴:“蓉蓉你在吃什么?”
蓉蓉被嚇到,立刻掙扎著推開沈香引:“好痛!嗚嗚嗚——”
李經(jīng)才焦急搶過蓉蓉抱住:“沈小姐你這是做什么!”
沈香引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太緊張了。
因?yàn)榈弥獎t一直在暗中注視,而草木皆兵?
李經(jīng)才胸口劇烈起伏,“你也看到了了,我媽……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便招待你,請回吧?!?p> 強(qiáng)硬的逐客令。
沈香引喉頭滾動,沒有說話,她大早上的來報喪,確實(shí)不討喜。
沒有告別,沈香引自覺退出了門外。
身后是父女倆哭作一團(tuán)的聲音。
李經(jīng)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回蕩。
“媽你為什么走的這么急啊!如果我知道昨天是我們吃的最后一頓飯,我一定不會讓您生氣……”
他震耳欲聾的悔意,讓沈香引揪心。
來不及告別,很殘忍。
冬天太冷了,周遭一切都看起來慘兮兮的。
沈香引很想吃熱乎乎的包子。
她停下步子,掉頭拐到向通往西大街的路。
回來碧落古鎮(zhèn)以后,還沒去過西大街。
……
陳記包子鋪。
從同治年間開到現(xiàn)在,百年老店。
招牌肉包百多年傳承的美味。
店子生意好,一大早就排起長隊(duì)。
窗口邊立著個木牌,紅漆手寫:招牌肉包每人限購:兩。
巨大堆砌的籠屜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獍瑹釟怛v騰。
窗口里站著倆人。
一個老人,背不駝腰不彎,負(fù)責(zé)收錢。
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手里很利索的打包著包子。
沈香引聞著包子香氣,在后面排隊(duì),越靠近,越覺得暖和。
陳記包子鋪是一個象征。
每天早晨準(zhǔn)時賣熱包子,在這古鎮(zhèn)的一角,任時代變遷物是人非,包子沒有變過。
排了二十多分鐘,終于輪到沈香引。
她聲音響亮,說:“三個?!?p> “你不識字兒啊?”女人性子急,拍了拍旁邊的木板,“要不要?”
沈香引:“可是我吃三個才能吃飽?!?p> 聽到這句話,旁邊收錢的老人一怔。
時間仿佛都靜止。
后面排隊(duì)的人在催:“買不買???不買讓讓?!?p> 沈香引站著不動。
女人試圖驅(qū)趕她,被老人一把拉到旁邊去。
“今兒冷,天冷得多吃肉,三個夠你吃嗎?”他聲音盡力清亮,但聽起來依然蒼老孱弱。
沈香引:“我就帶了一塊錢?!?p> “那你可以先欠著,我再給你多裝一個,不夠吃你再來?!崩先诉@么說著,手有些抖的裝了四個大包子進(jìn)紙袋。
后面的人抱怨連連:
“怎么她就能買四個?上次我加錢都不多賣!”
“買完了嗎?趕著送孩子上學(xué)!”
“真磨嘰!聊什么呢老頭兒?”
旁邊的女人,一開始還挺急,現(xiàn)在也不催他了。
朝著后面排隊(duì)的人喊:“吵什么吵!賣完了!今天賣完了!”
沈香引完全無視周遭的聲音,噗嗤一聲笑了,“這么做生意,不怕你家店虧錢???”
老人有些得意道:“就四個包子而已,能虧多少?你天天來吃,我家店都虧不了?!?p> “你這么說,那我可天天來了?!?p> 這句話一說出,老人眼眶里的眼淚連串掉下來,落在包子上。
他有些慌,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聲音也恢復(fù)蒼老的狀態(tài):“老了,迎風(fēng)流淚,給你重拿?!?p> “沒關(guān)系?!鄙蛳阋竭^去奪下那袋子。
后面各種抱怨的聲音此起彼伏,女人懶得理,把限購的牌子翻了面:售罄。
她巴不得少賣幾個包子。
皮薄肉厚的大包子,每一枚包子里都是一顆完整的粉蒸獅子頭。
賣五塊一個,只將將收回本錢。
幸虧老爺子祖產(chǎn)雄厚,上面保護(hù)非遺也有些補(bǔ)貼,才經(jīng)得住造。
但是今天過后,這店子還開不開,她不知道。
老爺子等的人來了。
只是,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有點(diǎn)年輕。
……
沈香引自從知道陳記包子還開著,就隱隱猜到,杜鴻秋還在這里。
按年齡來算,他今年得九十有七。
相顧無言,她不想敘舊。
敘舊對她來說太殘忍,對杜鴻秋夜殘忍,他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我來一是看看你,二是碧落古鎮(zhèn)最近不太平。”
說著,她從小包里拿出隨身帶的的剪刀,隨意揪起自己的一縷頭發(fā),咔嚓一剪刀。
“你找個東西裝起來,貼身戴著?!?p> 杜鴻秋接過頭發(fā),細(xì)致梳理好捏在手里。
他對沈香引的事并不了解,只知道她不老不死。
老人清明的眸子里隱約能看到當(dāng)年少年錦時的模樣,沈香引不忍心看他。
她低下頭說:“能輪回是好事?!?p> “我知道?!倍砒櫱锪⒖袒厮骸拔乙恢倍济靼?,我也不怕死,如今你肯回來看我一眼,我更沒遺憾了?!?p> 沈香引牽起嘴角:“別這么說,搞得和最后一面似的?!?p> 杜鴻秋有些激動,連連點(diǎn)頭:“我每天都在這賣包子?!?p> “我想吃的時候,就來找你。”
知己,是沈香引給這段關(guān)系的定義。
但她一直都知道,杜鴻秋是以知己的名義愛慕她。
杜鴻秋愛戲,有一把絕頂清亮的好嗓子,早年狂愛昆曲,紈绔子弟一個,天天跟家里鬧著要學(xué)戲。
家里祖?zhèn)鞯恼信撇荒茉?,不讓他學(xué)。
在碧落古鎮(zhèn),沈香引是唯一和他聊得來的人。
他十幾歲就認(rèn)識了她,因?yàn)樗膫€包子,沈香引教他昆曲行腔,教他唱長生殿。
一直唱到了二十七八,沈香引的樣子沒變過。
喝了酒,她告訴他,自己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杜鴻秋是第一個哭著說她這么多年得多寂寞多無助的人。
不想敘舊,但是舊事一件接一件的在腦袋里蒙太奇。
直到沈香引手機(jī)大喇叭響得驚天動地。
鶴沖天的電話。
接通后,對面直接說:“怎么不在店里?”
“出來了。”
“查到了賣出王翠蘭手機(jī)的店鋪,就在附近?!?p> “這么快?”沈香引沒掩飾笑意。
“你在哪?”
“陳記包子鋪?!闭f完頓了一下:“我們在西大門見吧?!?p> 她不想讓杜鴻秋看到鶴沖天。
但是杜鴻秋忽然開口:“讓他過來接你吧,外面路不好走。”
鶴沖天在電話那邊聽到了:“跟誰在一起?”
杜鴻秋搶著回答道:“表爺爺,我是她表爺爺。”
多諷刺,沈香引看著沈月英從女孩變成女人變成奶奶,看著杜鴻秋從少年變成男人變成爺爺。
掛了電話。
杜鴻秋看出沈香引落寞,和煦笑著說:“總得有人陪著你,是我想看看,這個人夠不夠格?!?p> 沈香引被他逗樂,“要怎么才算夠格呢?”
杜鴻秋端起戲架子,唱道:“他風(fēng)姿,猶如松竹秀——他神采,又好像云霞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