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三江城的歸途中，我讓車夫繞道去離宋陵陪葬墓群三里外的一座小墓園，那里葬著我的老姨奶柳吳氏。

　　玳瑁告訴我，小內監(jiān)偷偷知會她，大王離開宋陵的時候順道去妃嬪園寢轉了轉，在兩座墓前停留了一下。

　　一座是何夫人的墓葬，另一座是姜夫人的墓葬。我點點頭。

　　何夫人出身顯貴，乃西齊大將軍親妹，雖無子，寵愛也不似承恩殿擷芳殿兩宮，卻因人品貴重，為人曠達大度，在宮中享有美譽。

　　父王心里頗敬重她，甚至將公孫英交給她撫養(yǎng)。

　　母親去世后，父王便讓何夫人主持后宮，直至她去世，宮中上下倒也甚是和順，大家相安無事。

　　至于姜夫人，是在廬郡去世的，公孫璋做了太子后將她遷葬入了宋陵的妃嬪陪葬墓園。

　　我感慨道：“要不了多久，姜氏便能和她的孝順好兒子做鄰居了。呵呵，公孫璋最后能葬進這陪葬墓園里，而不是頂著亂臣賊子的名頭暴尸荒野，是他的造化?！?p>　　玳瑁陪笑著不敢吭聲。

　　我記得那年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公孫璋也已回宮快兩年。

　　他十七歲了，身量比剛回宮時長高了一些，每日里跟著朝中最優(yōu)秀的文臣武將們，將詩書騎射練得像模像樣。朝中立太子的聲音又漸漸響了起來。

　　那是一個秋日傍晚，在承恩殿的家宴上，曲樂流觴，舞姬們甩著水袖作豐收舞，父王酒至半酣，十分高興。

　　他瞇著眼睛，半開玩笑對公孫璋道：“孤百年之后，這王位便是你的了。你性子喜靜，不過無妨，外事不決問容將軍，內事不決問宗太傅便是。只要禮賢下士，你做一個守成之君足可應付?！?p>　　母親和老姨奶皆喜上眉梢，殿上眾人一陣騷動過后，卻見公孫璋坐在底下，卻并不起來謝恩。

　　當下眾人面面相覷，都以為公孫璋高興得傻了，老姨奶忙走過去，眼神示意公孫璋起身謝恩。

　　只見公孫璋慢慢站起來，到大殿中央對父王深深鞠了一躬，行完禮后，大聲道：“父王，百善孝為先，我為太子而我母親卻不能立為王后，兒臣心下不自安。請父王先立王后，再立太子！”

　　此話一出，殿中鴉雀無聲，隨即四周一陣竊竊私語。

　　我坐在公孫璋下首，見他站在大殿中央，昂首挺胸，倒是很有我們王家的氣度。

　　我看見老姨奶高興得眉花眼笑，今日她穿得花花綠綠的，頗為喜慶，正應了這殿上喜氣洋洋的氣氛。

　　殿上主位上的父王和母妃相視而笑。

　　我母妃今日綰了平日里最喜歡的靈蛇髻，秀發(fā)添上一點假發(fā)，在頭頂一圈圈盤起來，呈尖錐形，用幾枝細小的扭股銀釵固定住，再斜插一枝和田玉折枝玉蘭，貴氣中帶著清雅靈動，美得不可方物。

　　母妃這一笑，如春花綻放，父王本就帶著幾分酒意，便看得呆了。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哈哈笑了兩聲，戲謔公孫璋道：“說得有理，璋兒，你說說，你母親是誰？”

　　說完轉頭笑吟吟的看著我母妃。

　　只聽站在大殿中央的公孫璋昂首挺胸，一字一句大聲答道：“父王，我母親，在廬郡！”

　　滿殿里鴉雀無聲，連角落里奏箜篌的侍女都停了下來。

　　父王張大了嘴，拿著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半晌他才不確定的問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聲音已然透著怒意和威壓。

　　我心中驚奇，又感有趣，竟有人敢當面挑戰(zhàn)父王的權威！關鍵這人還是平日里取中庸之道的公孫璋！

　　只見他梗著脖子，脹紅了臉，兩手緊握成拳，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卻仍是咬牙將原話重復了一遍：“我母親，在廬郡！”

　　“咚”的一聲響，父王臉色鐵青，將手中的五彩琉璃酒樽狠狠擲到地上，碎成了好幾片。然后揮手讓公孫璋滾出去。

　　我第一次看到父王發(fā)這么大的火，周圍的宮婢內監(jiān)們全都匍匐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我轉頭看見母妃臉上掛著一個凝固了的笑容，手捧住心口。我連忙起身上前去扶住母妃，進內室休息。

　　當日宴會不歡而散，晚上老姨奶悄悄告訴我，璋公子自己萬萬不會這么大膽，對著大王說出這樣違逆大王心意的話，這話必是他身后的人教他說的，用來測試大王的底線。

　　我奇道：“他身后的人？我今日倒覺得他十分的威風硬氣，我對他可都要刮目相看了呢！”

　　老姨奶苦笑：“還能有誰，自然是容大將軍。璋公子與容小公子十分親厚，如果他做了太子，容公子將來自然是他的左膀右臂……”

　　想到容停淵，我心里微微一痛。

　　父王看似不可一世，可是在當時，每當遇到立后的問題，卻總是受到群臣的掣肘，現(xiàn)在連平日里唯唯諾諾的公孫璋也敢當面直諫，難怪父王他怒不可遏。

　　狗被逼急了是要咬人的！

　　只怕當時父王心里就存下了不可調和的芥蒂！

　　我立在老姨奶的墳前，拿絹子拭去墓碑上的浮土，墓碑上寫著“柳門吳氏孺人之墓”。

　　我對玳瑁道：“這里看守的人不是很盡心啊，將他打二十板子，攆出去，換一個人來?！?p>　　玳瑁答應了，又恭恭敬敬的給老姨奶磕了三個頭。

　　我對著墓碑輕聲道：“阿嬤，你將玳瑁和珍珠留給我和弄玉，她們如今都過得不錯。當日你說要葬得離母親近一點，這個地方我看山清水秀的，很是不錯，也不知道你滿意不滿意?！?p>　　“我過得也很好，母親生不出兒子，我卻生的個個都是兒子。哎，上天真是愛作弄人?！?p>　　“公孫平要做太子了，也好，我記得你和我說過，鄭伯克段于鄢。他往日躲在公孫璋后面，打還打不著他。如今讓他到前臺來，且讓他和王玉儀先高興幾天?！?p>　　“呵呵，等他一坐上這個位子，就知道公孫璋的痛苦了。”

　　“你把母親保護得很好，也把我們保護得很好，你若泉下有知，要繼續(xù)護佑我才好！”

　　“如今弄玉和我已經(jīng)不是一條心的了，將來如果我和她成水火之勢，刀劍無眼，你和母親可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