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皇帝壽誕,大赦天下。一早林雪竹便隨著父兄坐上了馬車,進宮赴宴,又是一次無意義的交往。她從前喜鬧,而今卻越發(fā)敬而遠之了。
“林愛卿,令嬡何在?”傅珩問。
林雪竹正吃著林羽剝的蝦,急忙放了筷子,跟著林珩上前行禮。
“回陛下,這便是小女?!?p> “臣女參見陛下。”
明明是昔日伉儷,卻要裝作不認識。
“你叫什么名字?”傅珩的發(fā)問染了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溫柔。
“回陛下,臣女雪竹,表字惜?!?p> “風(fēng)來疏竹,風(fēng)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林尚書真是給你女兒起了個好名字!”
“臣多謝陛下夸獎?!?p> “來人擬旨!林尚書之女林雪竹,淑謹賢惠,聰穎過人,特封為瑾瑜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戶?!?p> 林雪竹有些驚訝:“臣女叩謝陛下,多謝陛下厚愛?!?p> “不必多禮,朕知道林氏一家滿門清正,你作為林家女還是多孝敬孝敬你父兄吧?!备电耠y得展顏。
傅珩以為林雪竹是愛權(quán)利和富貴的。
曾經(jīng)一起登上城樓那日,他看見了林雪竹眼中的暢快和滿足。
對啊,有誰不喜歡這種萬人之上的感覺呢?就連他也喜歡。將曾經(jīng)恨的人,欺凌過自己的人踩在腳底下,有誰能拒絕這樣夢中的日子呢?
所以傅珩想,只要林雪竹愿意,只要她想要,無論是什么,他都會雙手奉上,哪怕是要自己當皇后,讓他做面首,奴才。他也心甘情愿。
可林雪竹臉上沒有半分開心的神色,甚至有點悵然。黛眉長斂,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
傅珩的眉幾乎和她的眉一樣皺起來。
散宴后
傅珩于是偷偷囑咐阿刃留住她,帶她過來后殿。
傅珩看著面前有些疏離的女人,難道之前的那些都是他一個人做的夢嗎?
“阿……”傅珩想喊她,可她從進殿開始就再也沒有看過他一眼,傅珩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玄紫色的龍袍:“瑾瑜,你先去外面候一會兒。”
“是,陛下?!?p> 林雪竹搞不清楚他想做什么,只能乖乖的在殿外等著,約莫一刻鐘,林雪竹就看見門被推開,帝王換了身與她近色的衣裳,她有些失笑。
“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出去走走,都不許跟著?!?p> 等到侍女侍衛(wèi)都走完,傅珩才笑著說:“阿竹,陪我走走嗎?”
林雪竹有些愣然,猛然覺得,這樣的表情才是他本應(yīng)該擁有的。
傅珩伸出手,像尋常夫婦,像從前每一次身為帝后的逾矩。
林雪竹微微皺眉:“陛……”下字還未出口,傅珩便拉起她的手,半扯的離開。
記憶中也有過這樣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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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元夜,本是相約出去游玩,可第二日卻有使臣來覲見。
“陛下早些休息,臣妾就先告退了?!?p> “皇后留步,其他人退下?!彼樕蛛y看。
林雪竹有些好笑的看他鬧著脾氣:“陛下?”傅珩拉著林雪竹走到屏風(fēng)后面,輕解羅裳。
林雪竹慢慢面色潮紅。
傅珩眉頭有些舒展,挑了下眉,不動聲色的給林雪竹剝光了衣服,她不禁閉上了眼,結(jié)果再睜開眼,傅珩已經(jīng)替她穿好了衣服,她有點懵:“陛……”下字還未出口,傅珩便將她拉走了。
兩人整整玩到后半夜才回去。
“夫君,明日還有事,你……”
“好了娘子,既然是出來玩兒,自當盡興,明天不會出岔子的,你放心吧,我們倆都多久沒出來玩了?!备电駧Я它c委屈。
思緒回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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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墻綠苑,紫禁城確實是很美?!绷盅┲癫唤畤@,太久沒有回來,處處都變得陌生,除了那座宮殿,那里的每處磚瓦,每根生出來的雜草,她都無比熟悉。
太陽欲落未落。
傅珩卻帶了一些冷意:“只是這宮墻,太高了?!?p> 林雪竹安撫似的用手再次握緊了他,兩人不說什么話,一直走走到城樓,兩人像從前一樣,牽著手一起走上城樓。
站于城樓之上,看著黃昏,林雪竹不禁走近,她轉(zhuǎn)頭看向傅珩,他的神情溫柔,他也在看她。
無人之處,在這高處,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傅珩眼中的愛意,完全不加以掩飾,但他的眼中還有另一種東西,讓她覺得好沉重。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备电衩摽诙?。
她明白:他熱切的愛。
她明白:他為什么一直不立后。
她明白:他不想再做孤鶩了。
可林雪竹有些累了:“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p> 林雪竹沒有再去看傅珩,“嘀嗒”一聲,一滴水滴在兩人相握的手上。
她感覺到他的手緊了。
“陛下,想必明日,我這所謂的封號就會傳遍整個京城?!?p> 傅珩沒有回答,林雪竹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同樣,這也是一個問句。
“阿珩。”林雪竹淺淺一笑。
“阿珩,我總是有很多疑問,前世的今生的?!?p> “我總是執(zhí)著的去追問,去探尋,如今她死了,有些有了答案,有些還沒有?!?p> “可是阿珩,我不是為問題而活的?!?p> “我林雪竹是為自己而活的。”她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雨逐漸下了起來。
“這場雨下的太久了,阿珩,其實我也一直在下雨,我在等一場干旱?!?p> “或者一次春暖花開?!?p> 傅珩將她拉進屋檐下,以免淋雨,以至于兩人四目相對。
傅珩在看她,她也在看。
雨突然下的很大,兩人在屋檐下,沒有淋到。
“阿竹,我可以為你撐傘,曾經(jīng)可以,如今亦同?!?p>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p> 一聲雷鳴,而后又是她的聲音。
“陛下。立后吧,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忘了臣妾……忘了我吧?!?p> 林雪竹舉起兩人相握的雙手,一根一根掰開傅珩的手指。
傅珩的神色引入陰影,但她幾乎能猜到他的樣子。
委屈,難以置信,心痛。
可這些同她都沒關(guān)系了。
臨近宮門,一位內(nèi)監(jiān)急匆匆的跑過來:“奴才拜見瑾瑜郡主,郡主,風(fēng)雨正急。”說著為她撐起了傘,林雪竹抬手剛想拒絕。
“竹兒。”
“哥哥!”又轉(zhuǎn)回頭:“抱歉,我有傘?!?p> 那個內(nèi)監(jiān)眼睜睜看著林雪竹離開,像一種悲傷的隱喻。
這天夜里,林衡的書房亮了一夜的燈,暮行也在外頭守了一夜。
直到天蒙蒙亮,林雪竹從書房里出來,總算展開了眉目。
她又去房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出來,一出來就叫了:“暮行?”
“小姐,我在?!?p> “拉我上去!”就像前幾日兩人嘮些家常,然后林雪竹突然卻說:“失禮?!?p> 然后林雪竹抱住了暮行。
暮行做暗衛(wèi)時冷靜如斯,可面前的人如此拙劣的演技,卻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只有一句隱隱約約的:“對不起?!?p> 再醒來,他躺在耳房的床上,一起身,一封信掉落。
“暮行,收?!庇謱⒛盒卸謩澣ァ?p> 是她。
他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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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信佳。
我離開了,不要來找我。
我既已經(jīng)走了,你便可以拋棄一切,拋棄所謂的恩情,所謂的名字,去看看這世間,明亮的,晦暗的,都看一遍。
轉(zhuǎn)身離開,你的未來,一切都明朗。
暮行,其實你和我很像。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所以我羨慕你。你還很年輕。你還可以,繼續(xù)。別再為我停之。
天涯路遠,山高水長,請記住我吧,也請忘記我吧。
暮行,讓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
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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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竹的字不似尋常的閨中小姐寫的清秀俊雅,反而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閱后即焚。
暮行的淚流下來了,從決定當她暗衛(wèi)的那一天開始,這是他第二次流淚,他的淚越來越多。
切膚之痛,哀毀骨立。
是啊,她本就是世間天上的一只鷹?。?p> 哭過之后。
他第一次沒有聽她的話,將那封信放入里衣,和那塊粉色的素帕放在一起。
但他也會聽她的話,去看這世間的萬千繁華,去故土,卻非故國。
君子素愛竹。
走出這一畝三寸地,便是新生。
可君子獨愛竹。
他心中最隱秘的情感,如今又添了一份,是恨。
為什么他連告別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連再說一次“我在”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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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之后,諸縣
暮行頭一次在人前摘下了面具,如今的他,還用著舊名字,這是唯一的念想了。
諸縣雖然是個邊陲小城,但大街上仍是很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俊美異常的男子。
暮行一路走一路看,打算在故土定居一年半載,剛置辦好房產(chǎn),他推開高閣的窗戶,很像,那日和小姐一起在塔上。
“小姐,我在?!?p> 只要你還需要我,只要你再找找我,我可以。怎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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