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二娃
“二娃!我的老天呀”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聲沖破寂靜的院落,將我從午睡的半夢半醒中硬拉扯出來,腦子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婆婆肥胖的身軀已經(jīng)從廚房穿過堂屋沖向門口。她一邊跑出去一邊大聲叫著:“昌平,快去看看,是不是哪家的猴崽子下河出事了!”
緊接著又是一陣慘厲的叫聲傳來“砍腦殼的呀,喊你別去別去呀,我的二娃呀!”我從堂屋的小床上趕緊爬起來,跟著亂七八糟的緊迫的腳步聲浪沖出房門,看見從院落的四面八方閃出很多身影,所有的人都往院壩的土石階口跑去。很快,石階口旁那個破舊的小門房門口已經(jīng)圍滿了人,有的人已經(jīng)爬上了旁邊院子的土墻上,有的甚至在院壩的那棵高大的桉樹邊試了幾腳試圖爬上去看熱鬧。
“啷個了?”
“桂枝的二娃和幾個死小子下亂石梁耍,好像著了!”
“這龜兒幾個瓜娃子,喊不聽,這哈糟了,救不活了!”
“桂枝都昏了斗嘛,莫開腔!”
“石娃子,看看嘛,你還不聽!”被叫石娃子的小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邊,一張臉白慘慘的,往人群里瞪著,一言不發(fā)。石娃子的爸爸一邊繼續(xù)踮著腳往里看著,一邊不忘繼續(xù)教訓身邊的兒子,“這哪年河邊漲水不跟你這些娃兒說,不要去亂石梁,不要去,非不信!哪年這條江不淹死幾個,這哈命整脫球了,媽老漢好傷心嘛!”
“??!我的,我。。。。?!?p> “桂枝又昏了,快點,快點讓開些!哪個去喊一下萬醫(yī)生?”
人圈中間又是一陣騷動,有人從人群里出來去小樓里。我看見是二叔,他鐵青著臉,眼睛紅通通的。
上午的時候夏家二娃和石青就蹲在石階口在嬉鬧著,我倒垃圾時,兩個小子還沖我做鬼臉。這時候的我還有些懵,怎么就出事了?突然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把我從驚慌失措中拉了出來,轉(zhuǎn)頭一看,是石青。他也正在看我,眼睛里充滿說不出的情緒,那時候我只看到了一雙害怕的眼睛,,甚至是恐懼的眼神,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眼神里還摻雜著愧疚。
石青的手冰涼,甚至我能感受到?jīng)龅挠行┌l(fā)抖。我正想問他一句,他卻什么都沒說,慌張地丟開我的手,轉(zhuǎn)身離去。夏二娃在長江淹死的那年十歲,和石青同歲,我們是同班同學。我十一歲,明年就小學畢業(yè)。
龍洞灣坐落在長江邊,離渡江輪渡碼頭不遠的半山腰上。在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里,它是那么的普通,卻又那么的不一樣。這里前前后后沿著蜿蜒的石階兩旁坐落著好多各式房屋,但基本都是平房,而婆婆家住的卻是一棟小洋房。這棟二層的舊樓房曾經(jīng)是一個法國商人買給外室的小別墅,它跟領事街的那些洋樓宅院不同,小氣得多,卻又在房檐,走廊,院壩的樹木等各處看得出精細和考究來。兩層樓加上門房共十幾間房,解放后被長航局當做職工用房分給了十戶人家。夏二娃一家四口就住在門房改的兩個小居室里。而婆婆爺爺家就住在一樓角落的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原來在上二樓的樓梯下是進出的門,婆婆說那是傭人房。后來爺爺將門改到大屋子的窗戶下,窗戶旁是一條小溪,溪邊的小路穿過整個龍洞灣,一直往上可以走到主街上去,往下則走到江邊碼頭。爺爺在旁邊搭建了廚房,依著小溪還修了個洗衣槽子。為了這個洗衣槽子,婆婆沒有少和一樓后面老趙家的媳婦吵架,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幾乎十天半個月都有小摩擦。
我從小在龍洞灣長大,爸爸媽媽都在離家?guī)装俟锏泥l(xiāng)下工作,一年才回家一兩次。長大后聽母親說,她和父親是在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時認識的。因為母親的原因,父親沒能回到城里工作,為此婆婆對她心生怨憤,連婚禮都沒去參加。弟弟出生以后,母親身體垮了,父親好像到鎮(zhèn)上工作了,工作更忙了,完全無法照顧到家里。我兩歲時,婆婆在兒子結婚后第一次到鄉(xiāng)里看他們,就毅然將我接回城里和她住,和我們一起住的還有我剛從部隊退伍回家的二叔昌平。
晚上,空氣很沉悶,本來這個城市的夏天就像蒸籠一樣,遇到下雨前幾天,更是熱得讓人窒息,前兩天剛下過兩場暴雨,這些天更熱得難受。小院的院壩里少有的沒有小孩出來玩鬧。好多大人都到夏家去幫忙,但是小孩好像不能停太久,人們也只是分批地去陪陪夏家兩口子,再回到各自屋里,壓低聲音把夏家的悲傷在家里渲染一番教訓自己的孩子。婆婆去了很久,她是個熱心腸的老人,看著夏二娃出生,從小長大,也跟著夏家兩口子一起夸過,罵過那孩子,夏家忙不過來時,夏二娃還跟我一桌子吃過飯,一席子睡過覺,然而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夏天里就沒了。對于婆婆來說,那份悲傷并不亞于夏家人。“唉,怎么辦呢?日子還是得過呀!”吃晚飯時,我聽到婆婆對二叔說。
那幾個同時下河灘的孩子回到家里都難免一陣追問加一頓打,因為當天下午到晚上,樓上樓下都聽到了此起彼伏的打罵聲和哭喊聲。吃過晚飯,婆婆和二叔都去了夏家,他們不讓我去。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無聊地呆在屋里,把父親上次來看我時帶來的一本舊的《兒童時代》拿出來翻,喬喬的聲音從窗外的夜色里傳了進來。
“平平,平平”
我打開窗,看見幾個小腦袋在窗外的暮色里晃。
“出來不?我們幾個約起到后面防空洞給夏二娃燒點東西。”
我不知為何,本能地搖搖頭,“不了,我婆婆快回來了,要遭罵!”
“不會,他們今天晚上肯定會呆很久的。”我看不清喬喬的臉,但我知道她一貫果敢。
“我,”我莫名地害怕起來,“算了,你們?nèi)グ?!?p> 她不再勸我,嘀咕了幾句,轉(zhuǎn)身和幾個小伙伴離開了。我仔細看了看,沒有石青,不知是他跟我一樣不敢去還是因為他有大人在家。
第二天我醒來時,二叔買的油條放在桌子上,婆婆在廚房門口坐著摘菜,看見我起來,說:“一大早就把夏二娃送走了。你夏叔叔和桂枝姨哭得那個傷心?!蔽颐黠@看見婆婆臉上淚痕未干,她聲音有些哽咽,抬起手臂,抹了把臉,“平娃子,我再說一次,不許下河灘,誰叫都不許去,讓我知道了,打斷你的腿!”這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婆婆用這樣的語調(diào)和用詞對我說話了。
沒人會去詳細追問夏二娃到底怎么滑進江里去的,每年長江都漲水也最多淹完亂石梁和渡船碼頭,但也有漲勢更大時,江水甚至有一次淹到夏家門口,而龍洞灣石坎以下的低矮平房自然是被無情地泡到水里。那些人家或投親戚,或者到更高處朋友家借宿,等到水退了再回去重新收拾家園。下里巷的五爺爺家地勢就矮,一到漲大水季節(jié),就帶著五婆婆往我家來借宿等江水過境。五婆婆一付病懨懨的樣子,總耷拉個臉,我不喜歡??善牌耪f,當年他在走船時救過爺爺?shù)拿?,我們不能忘恩?p> 小孩子是最喜歡漲水的,看見水漫上來,那股子興奮無法言喻,盡管坡下的公共廁所里的污穢都會隨著水流到處亂竄,卻也擋不住那股子興奮。這還沒到漲大水,但江邊的亂石梁已經(jīng)被淹了一半了。對于從小在江邊長大的孩子來說,平日里已經(jīng)熟悉得不得了的亂石梁,被水淹到一半更加富有挑戰(zhàn)性。一放了假,上亂石梁就是膽量游戲。有些女孩子都會去,比如喬喬,何況男孩。夏二娃是我們同齡小孩中水性最好的,他爸媽不怎么管他,他經(jīng)常跟小院周圍的一幫小孩一起約著上亂石梁,聽石青說過,他們偷家里的糧票來賭,我就親眼見夏二娃拿糧票換麻糖吃。我也瞞著家人去過幾次,有一次被二叔發(fā)現(xiàn)了,那時他剛剛退伍回城,正等安排工作,約了個女孩去亂石梁。看見了我把女孩一丟,拉起我就回家了,他威脅要告訴婆婆,我也威脅了他。他指著我鼻子說:“不準有下次!”后來我也沒再去過,倒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那年春節(jié),爸媽和弟弟來過節(jié),我和弟弟打了一架,媽媽生氣地給了我一耳光,婆婆一陣大罵,把爸爸媽媽和弟弟趕了出去。婆婆摟著我哭了好一陣,我突然覺得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婆婆會傷心死的,可能媽媽不會。
石青那天是沒有下江灘的,可是那天以后,他變得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我想他和夏二娃是好朋友,可能夏二娃的死對他刺激太大,大到慌亂中他會去牽我的手。他個頭很矮小,甚至比同齡的男孩還要矮小,但是他不像那些男孩總是淘氣,老干些上樹掏鳥窩,把“吊死鬼”扔女孩頸子里,偷偷往別人家鍋里扔臭蟲之類的蠢事。他屬于很安靜的那類孩子,一院子的孩子玩捉迷藏他總是能找到一個你想都想不到的地方,有時他會就躲在捉鬼的那個孩子的附近玩“燈下黑”。他曾經(jīng)躲到二樓王家放在樓道的一個夾層櫥柜里,其他孩子都不敢去,因為王建可不是好惹的,王建并不是大人們夸耀的斯文有禮的“別人家的孩子”,我們親眼看到過他把一個擾了他清凈的男生拖到后面防空洞一頓狠揍。喬喬說,她還看到過他在上街的錄像室里出來,手里還夾著煙頭。喬喬說,不能跟大人說,不會有人相信的?!按笕藗冎豢此煽兒?,他媽媽好護短的,會被她堵到家里罵,弄不好自己要挨一頓!”對此我深信不疑。
夏二娃其實是獨子,不知為什么卻一直被叫做二娃,他死了以后才聽到大人們議論,說是他爸爸在鄉(xiāng)下還有老婆和孩子,他為了回城跟他前妻假裝離了婚,進了修船廠認識了桂枝姨,生了夏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