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連忙將筷子放了下來,起身行禮道:
“父皇,是兒臣失禮了,這幾日政務(wù)確實沒那么多,就是晚上淺眠,沒睡好。”
皇帝的神情這才緩和了許多,他自己也心神不寧,總是睡不踏實,于是安撫他說:
“不行就讓太醫(yī)給你開個安眠的方子?!?p> “是?!崩钌乒響?yīng)了,轉(zhuǎn)身又回到了席位上,拿起筷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還有些迷糊。
晉陽公主看自己的哥哥實在是憔悴可憐,他自從做了太子,那眼睛下頭的青影就沒消過。
她終于鼓起了勇氣說道:
“父皇……能不能讓哥哥回來住啊,我想時??匆娝?,明年我就要出宮建府了,以后見的時候就更少了。”
皇帝聽聞愣了一瞬,似乎沒有想到這么快,這個女兒也要離開他了。過了一會兒,他眸光閃動著溫柔的光亮,感嘆地說:
“時間過得真快啊……”
他望著虛空處,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筷箸,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說:
“年紀大了,最近總是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年輕的時候身邊那么多人,熙熙攘攘,從來不知道寂寞為何物?,F(xiàn)在呢?……”
他說著又頓了頓,掃視了殿內(nèi)一眼,看了看在身邊的兩個孩子,又想起了遠在外地的李承乾和李泰。他頗有些心酸地說:
“自從你們母后去世之后,總感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朝堂上的那些老伙計,一個個的,死的死,老的老,也沒有幾個熟悉面孔了?;氐胶髮m……親近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皇帝的性格一向爽朗,他開心的時候,大家會跟著他開心,他生氣的時候,大家都會覺得害怕,甚至他傷心地哭了,都有一種酣暢爽快的感覺。
說白了,他這性子跟“矯情”從不沾邊兒。
可是如今,他鬢邊生了白發(fā),神情低落,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卻有一種英雄遲暮,秋風瑟瑟的悲愴感,讓人心疼。
大唐的傳奇,人人景仰的明君圣主,四夷臣服的天可汗李世民,怎么會是讓人心疼的那個呢?
李善看著自己的阿耶,眼淚不由地盈了眼眶,卻不知道說什么能夠安慰他。
武柔小聲地說道:
“陛下……要不要辦場宴會,熱鬧熱鬧?”
皇帝從喉嚨里“嗬”了一聲,疲憊消沉的眉眼又飛揚了幾許,說:
“那是朕看你們熱鬧,豈不是更寂寞?!?p> 他轉(zhuǎn)而看著李善說:
“反正那殿閣空著,時常有人打掃,你想住就住,白天東宮不要空著就行,免得朝臣們又說朕太過隨心所欲,思慮不深?!?p> 李善松了一口氣,低頭應(yīng)了,晉陽公主也十分的開心。
……
……
皇帝或許是真的寂寞了,后來接連好幾天,都在武德殿接見朝臣,甚至將致仕在家,賦閑養(yǎng)老的,也都叫了過來,有了空閑就回憶往昔,聊閑篇。
那幾日武德殿很熱鬧,皇帝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后來不知道怎么聊著聊著,就說要給幾位跟著他開創(chuàng)大唐基業(yè)的功臣們畫像,找個宮殿掛起來。
下旨之后,就請了將作大匠閻立本,到各個府邸去給二十四位功臣繪圖。
那些已經(jīng)去世了的,閻立本本身也是從秦王府出來的,自然都認識,就讓他憑著記憶畫了。
半年之后,二十四功臣圖,就掛在了太極宮后宮內(nèi)苑的凌煙閣里,有專門的人看管打理,隨時供人觀看。
這一日,韋貴妃帶著后宮的嬪妃們二十多個人,去凌煙閣觀畫。
一進門,就是一座迎門畫壁,上頭有皇帝的親筆題詞,將幾位功臣的功績生平,人品性格,都做了總結(jié),大加贊揚了一通。
進到里頭,掛畫都有半人那么高,面北掛了三層,從外到內(nèi),按照功勛程度排列,越往里越重要。
搭配著陛下喜歡的駿馬圖,奔騰云海的壁畫,都使得這凌煙閣內(nèi)氣象恢弘,莊嚴神圣。
在這樣神圣的氣氛中,武柔跟在徐惠徐充容的身后,依次看著那些氣度不凡的畫像,看著畫像下頭,那些詳細的傳奇事跡,耀眼的功勛,不由地心潮澎湃。
她忍不住喃喃了一句:
“要是我也有這樣的機會,掛在這里就好了。”
二十幾個嬪妃,雖然都在討論,但是說話的聲音很小,武柔這一番情感豐富的感嘆,因為太過清晰,幾乎讓所有人都聽到了。
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韋貴妃笑了,覷著她說道:
“你倒是有志氣,但身為女子就別想了,連皇后都不在這里,其他人就更別說了?!?p> 自從陰德妃降成了嬪之后,燕賢妃,就升了德妃。
燕德妃站在了一排武將畫像的前頭,念著上頭的名字:
“屈突通,尉遲敬德,李靖,劉弘基……如果我是個男的,說不定這里頭也能有我一席之地呢。
可惜,輪不到女人領(lǐng)兵打仗……”
韋貴妃雍容華貴的瞟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滿,緩緩地說:
“我說文德皇后,你就說你自己……皇后輔助陛下大業(yè)功成,不管前朝還是后宮,無不心悅誠服,你怎么跟她比?”
武柔一直覺得韋貴妃和燕德妃兩人,似乎是有些芥蒂的,但是她一直沒有證據(jù),只是感覺。
現(xiàn)如今真的證實了……
她站在徐惠的身后,眼睛不停地瞄著兩位,偷偷地往徐惠身后又靠了靠,小聲說:
“娘娘,怎么辦,要不要勸一勸?”
徐惠哪兒都沒有動,只是嘴皮子掀了掀,小聲回道:
“勸什么,都是有臉面的,吵不起來?!?p> 果然,燕德妃轉(zhuǎn)過了身子,她雖然沒有韋貴妃身量高,但是自帶一股灑脫的英氣,她看著韋貴妃哂笑道:
“我也沒說我比得過皇后娘娘,看你急得……我這不是做夢呢么?!?p>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說道:
“咱們也是跟著陛下一步步過來的,也曾出過力,只是做得好,成了四妃,沒成了前朝的官員。如果咱們是個男的,說不定也能出將入相呢。”
韋貴妃不說話了,所有人都看著這墻壁上恢弘的事跡,沉默了。
韋貴妃聲音輕輕地說:
“我是知足了……因為遇見了皇后和陛下,我也曾施展過平生所學,為大唐的建立出過力,立過功,只不過不會寫入史冊,后世之人不會知道罷了。但總比真的一輩子碌碌無為要強?!?p> 燕德妃聽聞,又有些嘲諷她的意思,覷著她說道:
“韋妃姐姐從來大氣,想得開,要不然也不會如此受陛下器重。”
韋貴妃聽聞,大度的笑著說道:
“行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從文之人,在后宮照樣能給陛下諫言,能有詩篇傳世。你是從武之人,除非戰(zhàn)場上男人不夠用了,否則輪不到你施展。你心里頭的遺憾,自然比我重?!?p> 燕德妃聽聞,眸光閃爍,似乎很受觸動,幾乎馬上就要哭出來,她豐潤的紅唇抿在了一處,倔強地將眼淚又咽了回去,指著墻上的畫像,用詼諧調(diào)皮的語氣說道:
“說實在的,這畫像是挺好看,就是不太像?!?p> 此話一出,一眾嬪妃都笑了起來,楊淑妃笑著說她;
“也就只有你敢說這個話了,閻大匠要是知道你這評語,估計都能氣得跳起來?!?p> “我說錯了?”燕德妃反問道,眼睛在人群里逡巡了一遍,想要找個認同她的人。
可是在這后宮里頭,文采出眾的很多,如韋貴妃,徐充容……不是擅長詩文,就是擅長作畫,人家那品味肯定不能跟她一樣。
后宮里習武的嬪妃就她一個,而且剩下的也都膽小不敢說話。
她眼光掃了一圈,終于將武柔這個顯眼的給挑了出來,說:
“武才人,你膽子大,你老實說,是不是畫得不像?”
武柔心說她這“媚”字稱號簡直是一生恥辱,燕德妃這是挑了一圈,終于挑出她這個沒文化的了。
武柔這么想著,卻乖巧地伸了脖子,往墻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道:
“……夔國公劉弘基我認得,他胡子沒有這么多,確實不太像。”
那確實不太像……
眾人又是一陣歡笑聲。
徐充容扭過頭來也笑話她,寡淡的眉眼露出了些許揶揄,說:
“牛嚼牡丹,人像最重要的是神似,神形兼?zhèn)涫巧褡?,有形無神是下品?!?p> 武柔低著頭笑,小聲說:
“娘娘就笑話我,你去笑話燕德妃去啊?!?p> ……
……
十月,宮里很多人都生病了。
一開始是幾個值班的宮人病倒了,就連陛下身邊都缺了得用的人。武柔跟在身邊,做筆墨女官好幾天。
再然后,就是兩個年幼的皇女夭折了,其中就包括當初跟武柔有過恩怨的王婕妤,她生的女兒。
本來這些都沒什么,畢竟是一直也沒有怎么見過,沒有感情,武柔聽了頂多覺得惋惜,日子該過還是照樣過。
以往宮里有了類似的情況,自有一套隔離診治,防止傳染的流程。
可是……一直就有喘癥的晉陽公主,也病了。
武德殿的寢閣內(nèi),皇帝守在晉陽公主的床邊,小心地問太醫(yī)道:
“怎么樣?是被染了么?”
太醫(yī)頭上似乎有了冷汗,但是強自冷靜地躬身行禮,說:
“是……”
皇帝心中“咯噔”了一下,心懷僥幸地說:
“是不是診治錯了,你再看看。朕的武德殿里,生了病的根本就進不來!”
太醫(yī)將頭低得更狠了些,本想直接回答,但是身子晃了晃,聽話地又去診治了一遍,才說:
“確實是的,其余人或許身上帶了病,但是不顯,晉陽公主體弱,病癥便發(fā)了出來,陛下,安排公主移住別處吧,太醫(yī)署會竭盡全力診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