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轉(zhuǎn)折之機(jī),往往是不聲不響的。
百年前那一個微風(fēng)拂袖的午后,西王母在瑤池中捉到慶忌,彼時她滿心只有瑤池的得失,她讓青鳥上妙嚴(yán)宮去請越鳥,越鳥將慶忌送回了凌云洞,送給了當(dāng)扈看守,一切合情合理。誰又能未卜先知,想到越鳥竟就落下了宿命棋盤上最重要的一子?
九重天如何?青華大帝又如何?世間的一切早就在開天辟地的那個瞬間便寫定了。時至今日,西王母都不知道當(dāng)年是誰派慶忌潛入瑤池,可這都不重要了,劫數(shù)就是劫數(shù),瑤池有瑤池的劫數(shù),就好比三界有三界的劫數(shù)。好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梼杌已經(jīng)轉(zhuǎn)世成人,越鳥也終得死而復(fù)生。
而越是人人議論的大事,就越有不為人知的辛秘。越鳥復(fù)生后,西王母夫婦并未急著回到瑤池,反而是在佛母的光明殿住了整整十日。她夫妻乃天地未開時就存在于世間的陰陽二氣所化,就算是蟠桃這樣金貴難活的東西,在他二人手里都能生生不息。西王母盼著越鳥能早日醒來,所以才特地留在了光明殿,可沒成想這一遭,她倆這“煙霞第一神仙眷”竟無功而返!
王母心生不詳非她托大,以她夫妻的本事,莫說如今越鳥元靈無損,便是越鳥只剩下一絲魂魄也照樣救得回來!可她看得很清楚,越鳥受了陰陽二氣也照樣不肯睜眼,分明是不肯再受天地養(yǎng)!
“王公,你說大明明王為什么這么久了還不醒呢?”
東王公也搖了搖頭,有件事他至今都沒敢對王母說——在光明殿時,他和青華足足使了兩倍的陽炎術(shù),無奈卻依舊未能催醒越鳥。事到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一個猜測,可那個猜測太過于悲愴,他不愿宣之于口。
死而復(fù)生復(fù)雜又罕見,可太陽底下無新事,萬事萬物總是有跡可循的——復(fù)生的元靈必須需要完成“由死轉(zhuǎn)生”的過程,簡而言之,就是死者需要明白自己已經(jīng)重生,更需要接受自己已經(jīng)重生。
梼杌就是個例子,她一向是最不屈的、最貪生的,當(dāng)年她的元靈被如來重創(chuàng),陷入雖生猶死之地,后來又在妙嚴(yán)宮受青華鎮(zhèn)壓,可饒是如此,她也瞅準(zhǔn)了時機(jī),在越鳥踏進(jìn)瑤池的那一刻死而復(fù)生!因為她一生大愿,就是在世間活一回,她想活,此念一生,就連天地都得為她讓路。
越鳥一生辛苦,年少時多半的時光都在渡劫,臨了卻進(jìn)不了雷音寺,入不了妙嚴(yán)宮。兩百年來她雖得與青華破鏡重圓,可卻偏偏失去修為淪為凡胎,靠著太上老君的靈藥一日一日地捱,背著教化梼杌的使命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熬。如今鳳凰有意,靈山有心,佛母和青華翹首以待,可也許越鳥不想再回來了,也許這世間埋葬了她太多次,她累了。
“金兒,你說太上老君曾贊過越鳥天資出眾,當(dāng)時老君是怎么說的,你一字不差地說來?!?p> 有道是夫妻同心,東王公此言一出,王母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老君說過,越鳥慧根不淺,乃可造之材……”
瑤池陷入沉默,東王公緘默不語——怕只怕越鳥是真的得了道,將一切塵緣拋諸腦后,放棄了紅塵三界,神在五行之外,已經(jīng)到了無明之境。
“那青華他……”
東王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廂是青華苦戀愛妻,生死不計,那廂是越鳥一念無明,五蘊(yùn)皆空。所謂情劫,果真是生死不計,輪回難脫,生生死死,心心念念。愛也苦,不愛也苦,生也苦,死了也苦,苦海無涯片葉做舟,不知要熬到什么時候才能終得解脫?
轟轟烈烈一場熱鬧,起死回生人人驚嘆,誰承想這結(jié)局竟如此凋零?
過去的兩個月三界兵荒馬亂,神仙、佛陀、妖精竟無一個有片刻的安寧!鴻蒙兵敗后,玄武和敖廣各自收編了不少敗軍的兵馬,玄武有意退居幕后,博斯正式成為了攝政王,開始在四神宮重整軍備。敖廣怕天庭追究他襄助鴻蒙,嚇得夜不能寐,也借著“重整軍備”的幌子不入靈霄殿,四海就此又起風(fēng)波。北海敖順虎視眈眈,膝下又有養(yǎng)子金天淵聲名赫赫,敖廣勢弱,不敢與之爭鋒,如今三界都在閑論,說來日龍王之位非金天淵莫屬。
雖說天地有千機(jī)變,始料未及是常態(tài),可誰能想到越鳥死而復(fù)生后,三界居然生出了這么多的麻煩事?原以為鼓聲漸息,角兒該謝場了,戲也該演完了,沒想到這邊又敲起了鑼。五族分裂在即,越鳥這個萬妖之王若是再不醒,只怕眾妖來日紛爭,更勝當(dāng)日鴻蒙起兵,若真如此,滿天仙佛的萬年大計豈非全白費(fèi)了?
離開天庭之前,青華親自送了一封密函給玉皇大帝,從越鳥死而復(fù)生那日開始,他就再沒出現(xiàn)在九重天過。
天規(guī)森嚴(yán),講究一個蘿卜一個坑,越鳥度化梼杌后,血蓮散盡怨氣,天庭自然也就不再需要青華了。他本想借機(jī)將東極大帝之位傳給東王公,東王公造化齊天,與他不相上下,此舉既是解了天庭的燃眉之急,也是還了他與西王母的私債??刹恢獮楹危竦垭m收了他的密函,卻始終不肯提拔東王公。
青華久久不歸,滿天沒人知道青華在哪,他住在哪?成日里干什么?東極大帝至高無上的寶座日日虛懸,妙嚴(yán)宮更是空空蕩蕩,西王母隔三差五就派青鳥仙子去收拾打理,可無主之宮如同荒野,哪里是能收拾的完的?
沒人聽到如來說話,并不代表如來沒有說話,在明王宮立地成佛的那天,青華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和因果,就此大徹大悟。他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光明殿,探望不肯睜眼的越鳥,他為她梳理羽毛,撫摸她青色的、泛著鱗光的長頸,和佛母聊天,和當(dāng)扈聊天,最后離開光明殿,不知所蹤。
如今青華身邊只帶著聞人語,他把元圣星留給了佛母,佛母很喜歡元圣星,蘇悉地院仙氣旺盛,元圣星化出人身,成日在佛母身邊侍奉,和阿蘇羅也漸漸熟絡(luò)了起來。他還把九靈留給了當(dāng)扈——她是新任的明王,膽識計謀有余,無奈卻本事粗淺。眼下鴻蒙虎視眈眈,來日五族更不知道會有如何變故,當(dāng)扈獨(dú)居明王宮,若無心腹之人,如何能活?
在這件事情上,佛母和青華想到了一處,畢方從前乃越鳥心腹,如今越鳥沉睡不醒,佛母便將畢方也遣去了明王宮。而當(dāng)扈這個新明王,有陶剛掌宮,有九靈護(hù)身,又得畢方為心腹,自然事事萬全。
越鳥死而復(fù)生的第一百八十六天,三界突聞喜訊——四神宮里的朱卷王妃身懷有孕,玄武也借此正式向天庭告老還鄉(xiāng),天庭圣旨一下,博斯就此成為了新任“真武大帝”。
前后不過七個月的時間,五族登基了三位新妖王,三界動蕩可見一斑。麒麟的秘密已經(jīng)被公之于眾,光明殿里,玄武和佛母促膝長談,說得是萬年前血海舊債,論的是現(xiàn)如今花明柳又暗。
玄武一生無子,他心里很清楚,當(dāng)年雖是麒麟親自求死,可他畢竟是傳書之人。佞臣戕主,天地不容,報應(yīng)沒落到他身上,卻輾轉(zhuǎn)著叫他斷子絕孫。而今麒麟沉冤昭雪,梼杌再世為人,玄武還清舊債,從此便是紅塵中的一個新人了。朱卷有孕,玄武自恃奪得天機(jī),就此情愿解甲歸田,一方面是為了酬謝天恩,另一方面則也為了脫離紅塵。
大概是因為心結(jié)已解,面對郁郁寡歡的佛母,玄武竟一反常態(tài)出言寬慰,他說他萬年之壽幾經(jīng)生死,到了今天才終得天機(jī)。而越鳥年紀(jì)輕輕就看透了三界的命數(shù),明白了佛旨的真諦,她既如此通透,定然不會辜負(fù)這世間盼著她的人。
“‘大明’此號非比尋常,既已明白天地,自然心中無畏?!?p> 玄武這安慰人的話和觀世音嘴里的“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半點(diǎn)沒差,由此可見,理到了深處都是一樣的??煞鹉改懿荒芟胪?,肯不肯放下,一切卻全在她自己而已。
臨走之前,玄武遇到了青華,青華消瘦了很多,甚至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玄武有心賀他加尊之喜,可青華臉上淡淡的,似乎無意駐足閑談,于是玄武與他各自作揖,擦肩而過。
那是玄武和青華最后一次相見,后來,這位曾經(jīng)名震寰宇位列五妖王之一的天地神獸帶著發(fā)妻偏安一隅,成為了一方的保護(h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