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于梼杌來說是很陌生的，她被困在昆侖巔太久了，在那里她只知道日落日升，不知道日月年歲，時間這東西，刻度十分奇怪，有零有整參差不齊，在她看來極不自然。十九年大概能算得上是“時移勢易”的一個刻度，但比“滄海桑田”應(yīng)該還是要差一些的，這些年越鳥不厭其煩地教導(dǎo)她，她也聽進去不少，可讓她感到奇怪的是，越鳥從來不勸她放過青華。

　　“師父此言何意？徒兒不太明白，師傅總說想要解脫就要放下，怎得現(xiàn)在又說不讓徒兒放下了？”

　　“當日在昆侖巔，我與青華苦戰(zhàn)于你，其實當日佛祖是命我救他而非擒你，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佛祖給我的試煉。我戰(zhàn)得了你，心中沾沾自喜，半點不顧青華垂垂欲死。我佛慈悲，有廣大智慧。說起來都是我無用，雖然被收去了記憶，卻依舊難以原諒青華，乃至于見死不救。合該我不得金身，既然六意未絕，又如何能入雷音？”

　　這是越鳥第一次和梼杌說起她倆初見時的情景，這么些年過去了，梼杌早就忘了當年是越鳥將她抓回了靈山，更不知道當年越鳥是奉命行事，只可惜越鳥終究功虧一簣。梼杌明白，七世情苦那里是瞬間的慈悲能化解的？越鳥當日見而不察，究其原因，就是她即便被收走了記憶，卻依舊還記得青華。

　　“百仙誅殺百妖，究根結(jié)底，是因為他們落地成仙，雖有天資，卻修行不足，看不透善惡因果，就此鑄成大錯。業(yè)果已生，覆水難收，事到如今，你放過青華也好，不放過他也罷，對于三界來說都是一樣的。”

　　遙想當年，百妖頭回做妖精，攝神吃人威風(fēng)八面，可百仙也是頭回做神仙，面對動蕩的世間，兩方勢力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生死相斗顯得那么合理和直接。天平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可無論它偏向何方，最終都會迎來同樣的結(jié)局——試想當年百妖若是得勝，那么今時今日麒麟便可居玉皇之位，其余百妖也可各自封賞，和當年的百仙一模一樣。三界依舊是三界，有人高居廟堂就必定有人落魄遠走，有人雞犬升天就必定有人惦記著一雪前恥，世間很多事情都本質(zhì)是“圓”，看起來有上有下，其實輸贏都一樣。

　　這些年在妙嚴宮里，梼杌上房揭瓦，甚至曾在青華的海梨殿縱火，還摔壞了一幅他素日里最喜歡的屏風(fēng)，青華什么都沒說，甚至連眼珠子都沒瞪，她暗自猜想，如果換做今日的青華，當年百妖必定不至于被困死在昆侖巔。青華變了，變得柔和，體恤，甚至有一些慈悲，他總是一個人念經(jīng)抄經(jīng)，有時候坐在那半天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的時候他看上去很傷心，大概是害怕來日越鳥死于天劫吧？這一切都被梼杌看在眼里，可一想到他將百妖困在皚皚白雪中，她就沒辦法可憐他。

　　“依師父所言，既然一切都有定數(shù)，那徒兒放過和不放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越鳥笑了，梼杌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滅世巨妖的氣焰，如今的她捧著小臉說話，較真的時候鼻頭會皺起來，真是我見猶憐，若她能生成一個女娃，一定是個靈氣十足的孩子。

　　“如果你覺得不放過辛苦，你便應(yīng)該放下，就此得自在，可你若覺得執(zhí)著自在，你便應(yīng)當執(zhí)著，這一切都在你。你要自由便自由，要報仇便報仇，與別人無關(guān)，與青華無關(guān)，與百妖也無關(guān)，你就是你，你一切所想所做，都必須遵從自身?！?p>　　越鳥此言未免太過深奧，梼杌一時間有些迷糊，畢竟她前世已盡，今生不過是個還未成年的小妖，越鳥就是再智慧過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十九年間就教的她開竅，好在越鳥對她說過，現(xiàn)在聽不懂的不用強求，只要記在心里，終有一日會懂得。

　　“師父，你真的不恨青華嗎？一點也不恨嗎？”

　　梼杌的語氣中帶著試探，她一向尊敬越鳥，在越鳥面前甚至不敢頂嘴，可她實在是好奇，除了百妖和她，越鳥應(yīng)當是青華的第三個仇人，她實在是想不通，青華虧欠越鳥如此之多，為什么越鳥不恨他？

　　越鳥搖了搖頭，百仙誅百妖，乃大浩劫也，她和青華不過是其中的一環(huán)，既然是浩劫，就不是一人一心可以補救的。

　　梼杌原本以為越鳥今日是想借與青華的七世情緣勸她放下怨恨，豈料越鳥卻清清楚楚地對她說，她可以選擇替百妖復(fù)仇，也可以選擇放過青華，甚至，她還能選擇為自己活一生。

　　“可我真是討厭這世間，人也好，妖也罷，就算是讓我做神仙我也未必肯，我看這世間苦得很，倒不如我現(xiàn)在清凈。”

　　前日里，青華語帶玄機地跟越鳥說，說她未免太過通透，將梼杌教得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到了今日，越鳥才親眼所見，梼杌的確大有進益，可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不怪梼杌哀思如潮，怪只怪三界嘈雜，叫人不忍踏足。

　　“世間廣大，無邊無垠，多的是死，少的是生，因此生才格外可貴。眼下你不過借為師殘軀作壁上觀，又怎知身處其中的悲歡喜樂？你若是棵樹，便可凌風(fēng)而立，向陽而生；你若是只鹿，便可漫步林中，食果嚼花；你若是個人，便可知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如此便是活著，是嘗遍世間的滋味。”

　　梼杌聽得入迷，她想象著成為一棵樹，一只鹿，一個人，可這些在死亡面前，似乎都是節(jié)外生枝。

　　“樹會被人砍去作柴，鹿會被人捕殺，而人，人生來庸碌，命數(shù)亦不長，便是歷盡了悲歡，最終不還是要死的嗎？”

　　越鳥對梼杌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是意味深長地對她說：“師父知道你與青華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若依師父的，師父給你出個主意，保準讓你出了這一口惡氣，如何？”

　　梼杌聽到這話雙眼直放光，便是連剛才自己說了什么都忘了，她要是真能殺殺青華的威風(fēng)，那可不痛快死了！

　　“師父快說！徒兒怎樣才能殺殺那個老賊的氣焰！”

　　越鳥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招了招手讓梼杌近前聽話：“等你出去了，你便…………”

　　梼杌扒在越鳥的肩頭聽她的妙計，臉上的表情從興奮到大喜過望，最后變成了目瞪口呆。

　　“?。煾?，師父你真的允許我……”

　　“嗯?！痹进B笑著點了點頭。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