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仇深似海也敵不過日月如梭,無論多驚濤駭浪的往事都敵不過紅塵一日一日地磋磨,今日梼杌初入世間,想不到當(dāng)年血債已成云煙,而她惦記了千年的“宿命”也早就死于滄海桑田。世間終于忘記了她,也放過了她。
可梼杌畢竟是萬年前百妖的遺孤,她想知道當(dāng)年仙妖大戰(zhàn)的始末,不過她既不要越鳥來講,更不想看見青華——青華是落地仙,更是當(dāng)年盡誅百妖的始作俑者,他的話自然不可信;而越鳥雖然是羽族明王,可她與青華情根深種,說起話來只怕是少不了要偏向他,因此也不妥。
梼杌終于肯放下五千年的心結(jié),聽一聽當(dāng)年舊事的始末,可這事由誰來說、怎么說都至關(guān)重要。越鳥思來想去,覺得白澤是最佳的人選——白澤廣有智慧,識世間萬物,他既是百妖之后,又兼位列仙班,因此既不會偏袒天庭,也不會包庇百妖,由他親自面見梼杌最為妥當(dāng)??砂诐梢朊顕?yán)宮,便少不了要青華首肯,因此越鳥才懇請青華準(zhǔn)白澤入宮。而青華愛重越鳥,但凡是她要的,他又哪有不從?
于是翌日,白澤便奉青華大帝手詔而來,阿如亭里,越鳥喚出梼杌,她剛現(xiàn)身便露出了四目,似乎是在提醒白澤眼前之人已不是他熟悉的越鳥。事到如今,滿天皆知道越鳥一身兩靈,可滿天真的見過白澤本相的除了青華,恐怕也就只有白澤了。
白澤面上不見了一貫的和善瀟灑,他從容而又鎮(zhèn)定,抻開手中的天海奇星扇便將當(dāng)年往事娓娓道來——
“諸君請聽,《三七經(jīng)真言》有載,女媧創(chuàng)世,后世稱媧皇。媧皇斬鱉足以立四極,一日中七十化變,孕飛禽走獸,摶土造人,熔彩石以補蒼天。身化山川湖海,五臟六腑落地為百神,曰女媧之腸。女媧之心落于昆侖歸墟境,化為東極青華神君,為百神之首。女媧歿后,混沌紀(jì)結(jié),始上古紀(jì)。星宿封神,以紫微星大帝為首。天地開,世間一團混沌濁氣,眾神難存,凡人不壽。野獸飛禽,妖獸巨人,滿地徑走,見風(fēng)而長,立如山丘,臥如湖泊,弒神攝人……”
天海奇星扇并非凡品,彼時白澤抻開扇面,山河湖海群星璀璨皆在其中,地生萬物、斗轉(zhuǎn)星移,一切在梼杌面前徐徐鋪開。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空曠,唯有漫天的繁星日日夜夜俯瞰著荒涼而貧瘠的大地。那一場十幾萬年的凝視太久了,久到天上的星辰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想知道對面的赤地千里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然而天地卻從來都不是空曠的,在看不見的時間和空間里,最開始就存在著陰陽二氣,天下所有的命數(shù)和糾纏,從開天劈地的那一天起,就已經(jīng)全部都寫好了。
大地孕育出了女媧,女媧造出了萬物,她用愛和自由造出了人;用生機和純潔造出了獸;用天日月、風(fēng)地緯的力量造出了鳳凰;用真善美、道數(shù)靈的精華造出了麒麟。從此天地間便熱鬧了起來,星辰變成了神仙,兢兢業(yè)業(yè)地管理著天地間的一切,百獸擁有了靈性,無憂無慮地在肥沃的大地上生生不息,而人成為了百獸之靈,他們學(xué)會了鉆木取火,學(xué)會了狩獵種植,他們無處不在。
逐漸的,矛盾開始浮出水面,巨大的野獸是人的天敵,人敵不過利爪和獠牙,因此學(xué)會了使用工具和陷阱,而百獸則開始吸取天地之精華,其中成道者非但不再受人威懾,反而擁有了凡人沒有的力量。
凡人對成精的妖怪又敬又怕,他們既羨慕妖怪的本領(lǐng),又害怕它們會就此壯大,將所有的人都當(dāng)做獵物。星辰們不知所措,在他們的眼里,人和獸都出自女媧,他們的意義和價值完全一樣,面對這一場內(nèi)斗,星辰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女媧歿,世間淪為孤兒,母親的肢體變成了巨山大川,內(nèi)臟變成了神仙,其中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女媧之心落入昆侖墟所化成的青華神君。
梼杌近乎癡迷的看著眼前的畫卷——女媧赤紅的心落入歸墟之中,一個青色的影子隨即踏水而出,他憑空化成一柄寶劍,站在巨大的巖石上拔劍四顧,似乎是在尋找女媧在世間的最后一絲氣息。
彼時的大地戰(zhàn)火不斷,人與妖互相戕害,就連神仙們也危在旦夕,為了保護女媧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她的孩子們不得不舉起了屠刀。百仙身負(fù)女媧留下的重?fù)?dān),對著同胞的百獸發(fā)起了圍剿,而人則背叛了妖,和百仙將打一處,第一次仙妖大戰(zhàn)就此開始。
山谷間血流成河,麒麟生死,鳳凰出走,百妖負(fù)隅頑抗,被青華率軍追殺到了昆侖墟——他出生的地方。
彼時百妖欲入水遁走,青華卻以無邊法力將它們困在了昆侖之巔,從此以后,青華歸無去處,因為他的歸處已經(jīng)被他心甘情愿地犧牲了。
后來百妖被囚,百仙位列仙班,天地間重新?lián)碛辛酥刃颉裣扇找共幌⒌毓芾碇篱g的一切,妖精們分成派系,在遠(yuǎn)離凡人的地方休養(yǎng)生息,而人則成為了天地的主人。
白澤收起奇星扇,梼杌悵然若失地望著他,這個故事她從未聽過,然而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卻是她。
白澤說女媧是大地的母親,是世間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她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永遠(yuǎn)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骨血終會消亡,但她不滅的靈魂將繼續(xù)在天地之間守護一切。
“你說,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梼杌喃喃道,既像是在問白澤,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白澤抬眼看了看梼杌,心里不覺詫異——明明這就是越鳥的身子,是千百年來他早就看慣了的,然而此刻他卻依舊能清楚的察覺眼前的人不是越鳥。越鳥從來都不會露出這樣無助而又迷失的神情,因為這樣的神色從來都不曾屬于出身高貴,師門顯赫的青孔雀明王。
“你既然生于天地之間,便注定你有自己的活路?!?p> 白澤這話倒是和越鳥像得很,都是一派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可梼杌卻越聽越苦澀。
“活路?什么活路?”
妖、神、人皆出于女媧,天地間除了紫薇星辰,其余的一切算的上都是同宗同源,百妖食人害命不假,但是百仙不加分辨一律誅殺,卻也算不得是從了女媧的心意。天地就此結(jié)下禍根,時隔萬年,遺忘并不代表消失,當(dāng)年的血債如今的確是鮮有人知了,可眼下三界動亂,也不知是不是萬年的舊債終于要了結(jié)了。
白澤嘆了口氣,道:“你是百妖的遺孤,出生在白雪皚皚的昆侖巔上,那里除了你沒有任何的生靈,可你非但活了下來,還長成了亙古未見的巨妖,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昆侖巔除了望不盡的白雪什么都沒有,若是換作別的妖精定然根本活不下來,可梼杌就是可以,她是最強大的妖,天兵天將在她眼里也不過只是螻蟻,就算是青華也只能跟她打個平手而已。
“因為我比它們更強,因為我是最強的……”
“不是……”白澤打斷了梼杌——“……你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百妖不死的怨念不肯在天地之間煙消云散。肉體會消亡,元靈會泯滅,世間的一切都有終止的一天,唯有不甘和怨念可以永存。昆侖巔上百妖雪削骨、血淚不曾干,這就是你活著的原因。百妖雖不是你的身生父母,但它們卻將最后一絲力量寄托在了你身上,它們不是希望你能改天換地,而是希望你能替它們在世間真正地活一遭?!?p> 梼杌總以為自己是無父無母的,她從出生就孤零零地在世間苦熬,從降生的那一天開始,除了來殺她的神仙以外,她誰都沒見過。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源自于別人,源自于一筆驚天動地的血債和埋在昆侖巔上的皚皚白骨。突然之間,很多陌生的面孔浮現(xiàn)在了她眼前。
他們是誰?是死而不甘的百妖嗎?他們是在對她說話嗎?他們想要什么?
“可我殺不了他們……我什么都沒了,我不能為百妖伸冤復(fù)仇,我什么都做不到……”梼杌哭著說。
白澤搖了搖頭:“此言差矣!當(dāng)年如來化去你的肉身,度化你的元靈,為得就是能讓你擺脫命中注定的結(jié)局,擺脫痛苦得以新生,成為一個新的生命。”
新生,什么是新生?是帶著愧疚和不甘自欺欺人地轉(zhuǎn)身,還是拋棄所有執(zhí)念,重新投入無垠的世間?越鳥說過,凡是心有負(fù)重者,皆是自苦,都是自己給自己上枷鎖,血債也好,情劫也罷,若不能放下,就永遠(yuǎn)不能自由。
望著出神的梼杌,白澤歸于沉默,這天地間的第一重禍根,哪里是他這個小小妖精能解決的?今日不知道梼杌究竟有沒有領(lǐng)悟、領(lǐng)悟了什么,可他確實是已經(jīng)傾盡了全力,如此便是不負(fù)越鳥的重托。
臨走時,白澤被青華攔了下來,他見青華面色如霜,便道:“帝君容稟,明王殿下叮囑小神將當(dāng)年舊事一一向梼杌解來,小神不敢有違。如今梼杌若有所思,然其心思念頭,卻并非小神所能揣度。小神還勸帝君寬心,天數(shù)無常卻疏而不漏,連梼杌都能死里逃生,更遑論他人了。”
白澤此言,另有深意——一百八十三年,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算過,越鳥的天災(zāi)將會在一百八十三年之后降臨。都說妖仙的生死全憑仙佛二道的心思,可白澤卻不以為然,梼杌就是最好的證明——天數(shù)有道,哪里是仙佛所能定的?梼杌多活一天,越鳥就更多一分勝算,試問若是天下第一巨妖都能在世間茍延殘喘,越鳥這樣的良善得道之輩,又哪里會輕易地灰飛煙滅于天地之間?
靈臺境里,梼杌安靜的出奇,白澤果不愧他智者的稱號,竟一日之間便點化了梼杌。越鳥上前愛憐地輕撫她滿頭的青絲,溫柔地說:“從今往后,你可隨意進出芳騫林,那里處處繁花似錦,你可高興嗎?”
青云弓
今天是我的朋友陳小溪三周年的忌日 這一章送給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