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不乏英雄豪杰,可天數(shù)卻往往是通過最不起眼兒的角色而推進的,就好比不小心摔破了雷音寺的門栓,導致梼杌逃出生天的靈山童女;因為愛慕青華帝君屢生事端,最終導致越鳥恢復了記憶的桃姑姑;以及越鳥大夢剛醒時映入她眼簾的畢方。
苦海之所以苦,就是因為它充滿了意外和陰差陽錯,就連青華這等位極人臣之輩都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參透了天數(shù)。
自打回到妙嚴宮,青華便衣不解帶地苦守了越鳥幾天幾夜,金雕所言非虛,越鳥整整昏睡了五天五夜,即便途中被青華以顛簸的云駕運進了九重天,她也始終沒有醒來。
越鳥能撿回這一條命來實屬僥幸,青華越想越后怕,正所謂近鄉(xiāng)情怯,此刻越鳥就在他懷中,可他卻不知為何愈加地害怕。他盼望越鳥醒來,卻又怕她真的醒來,她離開妙嚴宮的時候是那樣的決絕,不告而別甚至沒有留下只言片語,那一天,她是真真切切地準備離開他,每次想起這一點,青華已經(jīng)被冰封的心都會隱隱作痛。
青華幾天幾夜和衣而臥水米不進,九靈見狀心急,想出了無數(shù)的借口讓青華休養(yǎng)生息?!盀榱嗣魍酢笔莿穹嗳A帝君最好的借口,帝君深愛明王,九靈堅信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出有損明王的事情來的。
九靈前腳剛剛強拉著奄奄一息的青華出殿,后腳越鳥就醒了,在巨大的迷茫中,她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看似熟悉的一切讓她覺得舒適而安全,模糊的意識和沉重的眼皮卷土重來,她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準備再臥一會兒,可身上突如其來的沉重感和尖銳的疼痛卻如同一道閃電般劈開了她混沌的意識。
越鳥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處境——她一時魯莽沖上靈山,被梼杌奪了肉身……然后呢?她記憶中最后一個畫面就是她倒在青華懷里時青華憂心忡忡的面容,可后來呢?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現(xiàn)在在哪里?
首先目睹越鳥蘇醒的不是苦守了她幾天幾夜的青華,而是畢方。
自從明王回宮,青華帝君便十分掛心,他日日親身照拂、不眠不休,畢方知道青華帝君有多看重明王,因此便也寸步不離地在明王床前伺候。起初明王只是沉睡不醒,后來她偶爾會發(fā)出一兩聲夢吟,可像剛才那樣的眨眼翻身還是第一次!
畢方心中大喜,青華帝君吩咐過,到了第五日明王一定會醒過來!此言非虛,明王總算是有驚無險得脫大難了!
“殿下?殿下?”
越鳥迷迷糊糊的……是誰在叫她?
一支白嫩的手攬開了床帳,日光撒了兩寸在越鳥枕邊,她虛弱地睜開眼望向身邊,映入眼簾的是畢方又驚又喜,還帶著幾分憂慮的臉。
越鳥只覺得日光晃眼恍如隔世——她怎么會在妙嚴宮?這是怎么回事?
“畢方……我……啊……”
越鳥強掙扎著想坐起來,這才驚覺自己四肢百骸沉重如石,渾身上下遍體鱗傷,她禁不住疼叫出聲來,畢方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眼看明王連坐都坐不起來了,畢方臉上剛和緩了二分的面色不禁又露沉重,嘆只嘆明王殿下實在是太倒霉了,老是豎著出去橫著回來。
“殿下慢些,慢些……”
明王身上只穿著薄薄的一身月牙色蟬衣,畢方攏著明王的肩頭,覺得手臂上幾處濕乎乎的,便是看都不用看,她也知道明王身上的傷口正在流血。她輕手輕腳地將明王扶起,待明王坐穩(wěn)了身子,她便連忙端茶送水:“殿下渴了吧……”
待越鳥略略飲了些茶水,畢方便道:“殿下……呃……帝君吩咐了,殿下若是醒了,小仙需立刻通稟帝君。殿下稍歇,待小仙通報帝君。”
青華驚聞越鳥已醒,也不顧他那六御之尊的身份儀容拔腿就跑,畢方和九靈快步跟在他身后,三人匆匆直奔東極殿。
青華的心跳得厲害,他既慶幸又惶恐,既喜悅又害怕,他萬年之壽廣有智慧,可此刻他卻猜不透也不敢猜越鳥的心思。
到了東極殿外,畢方拉住了九靈的衣角,九靈立刻會意,上前將門掩好,一左一右和畢方站在殿門口侍奉。他打起了精神,警醒著耳朵——上一次明王受傷回宮,驚動了整個九重天,這次又不知道要如何。
青華直奔越鳥床前,見她蘇醒,他連忙將她攏進了懷里:“越兒……你醒了?太好了……”
越鳥氣若游絲,她被青華踏踏實實的抱在懷里,發(fā)覺他胸口一片冰涼,待她抬頭看時,見青華竟是雙眼通紅,眼下烏青一片。
“帝君這是怎么了?”
越鳥說著伸出手輕撫著青華的面頰,青華緊抱著她嘆了一口氣——不過半月而已,他和越鳥卻連遭大難幾經(jīng)波折,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此刻他失而復得,那顆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越兒,你還記得三月三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青華將二仙同赴靈山,越鳥被梼杌以妖法攝身封神之后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她,唯獨沒有告訴她,她失了法術之后渾身青焰激蕩,為了救她,他冒險下寒潭七天七夜,乃至傷及根本。
一切正如青華所料,他雖然對西天教的法術不甚了解,卻也看得出如來收走越鳥修為后她就失去了神智,因此,越鳥對于后來發(fā)生在蘇悉地院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
不記得也好,方便他扯謊。
“我……佛祖收走了我的修為?”越鳥目瞪口呆一字一頓地重復著青華的話——怎會如此?她一時魯莽勿闖靈山,怎得就不明不白的失盡了一身苦修三千四百年的法術?
越鳥不信邪地掐訣念咒,見自己真真是連半點青焰都喚不出來了,隨即便泫然欲泣。青華心痛如刀割,他將越鳥的手握在手中,語盡溫柔地與她勸說道:“越兒,那如來老兒……是怕梼杌借著你的身軀惹禍鬧事,等梼杌妖靈散盡,如來自然會將殿下的修為還給殿下的……你別急……會過去的……”
青華與越鳥兩額相抵,鼻尖相觸,他能感覺到越鳥為了強咽眼淚憋得身軀微顫——越鳥乍然之間千年修為盡失,不知心中是如何的擔憂害怕?只可惜他能替她去死,卻偏偏不能替她傷心。
望著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越鳥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的無相飛環(huán),她的阿鼻塵圣戒,她的扶南陰陽劍,她那些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的法寶武器呢?她是天生的神鳥,她生來不屈、歷兩劫,為三界降妖除魔。她降妖龍得寶劍,功勛卓著得如來親賜無相飛環(huán)??梢灰怪g她竟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就連她血脈中天生的青焰都熄滅了,那她是誰呢?
“我的劍呢?我的戒指呢?”
越鳥第一次在青華面前歇斯底里,青華心痛更甚萬劍錐心,只能嘴上安慰越鳥:“越兒……越兒……你別傷心……是……梼杌乃上古巨妖,其妖術古怪,如來也破不了。他怕梼杌得了你的法寶,以此滋事,于是便讓金雕將殿下身上的法器一一收走,如今都由佛母收著……你要是想,我這就讓元圣星去取,讓它取來便是……”
青華心萬分酸楚,如今越鳥淪為凡胎,叫他這個始作俑者情何以堪?佛母半個字也沒說錯,合該他受千刀萬剮,合該他灰飛煙滅。
越鳥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從前阿鼻塵圣眼所化的戒指就戴在她左手的食指上,一戴千年從未離身,可如今那指根卻只剩下了一個淺淺的白色痕跡。
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壓死了駱駝,越鳥將臉埋在自己的膝頭,撕咬著身上的錦被嚎啕大哭——她什么都沒有了!沒了天生的青焰護身,這住了好久的東極殿突然變得好冷;沒有了一身的法術,這憑著如來佛祖一句真言維系著的化身沉重如石;沒有了千年的法術,身上那些原本不足為道的傷口,疼得她如坐針氈。
青華輕撫著越鳥顫抖不止的背脊,她蟬衣上滲出的團團鮮血紅的如同鋼針一般直插入了他的雙眼,他心中愧疚難當,雙眼簌簌流淚。
不怪越鳥傷心難耐,想她一生求道從無行差踏錯,豈料一朝重拾舊緣,竟叫她淪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
“越兒……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你至此……你別怕……兩百年后,我以這孽身,還你一世情債……到時候……到時候一切都會好的。”
會好的,會好的,只要越鳥能活下來,她有佛母和金雕呵護,有西王母夫婦助力,她一定會好的。到時候她要入雷音寺便入雷音寺,要入明王宮便入明王宮,到時候……即便他不在了,越鳥也一樣能活得很好。
青華此言如同一個炸雷,越鳥的一切傷心和自怨自艾都在青華口中那個可怕的結局面前煙消云散了。事已至此,她絕對不能再連累青華,可怕只怕青華這至情至性之輩,起了此心就不肯放棄,她已無回天之力,可往后余生她還得為青華打算。
“連我佛如來都治不了梼杌,誰知道什么時候這孽畜就要鳩占鵲巢,將我連身帶靈全部占了,這……這如何是好?”
越鳥抽噎著岔開話題,這一招果然有效,片刻前還滿臉舍生忘死的青華重新露出了溫柔,青華為她拂去眼淚,捧著她的臉說道——
“彼時殿下神志昏迷,只怕是不記得了。如來老兒收去殿下的一身修為,當著靈山諸佛的面許下了宏愿——他說,事到如今,梼杌只剩下一股怨氣,而殿下廣有佛性,加以時日,必定能度化梼杌,到時候殿下就可成就金身。”
越鳥心里存了幾分猶疑,她知道青華乃癡情之輩,眼下雷音寺已經(jīng)功虧一簣,她便是更不敢信青華的話了,她淚眼朦朧地問青華道:“佛祖真的如此說?”
越鳥突遭橫禍,心里修道之心已有所動搖,眼下她和梼杌一身兩靈,想解三界苦難,一念皆在她,可她不敢在青華面前露出馬腳,只能聲東擊西。
青華落入圈套還絲毫不覺,連忙手舞足蹈地對著越鳥解釋,生怕她不信——
“當真如此!諸佛皆可作證!如來言之鑿鑿,哪里還能抵賴?他既然當眾為殿下許下金身,自然是所言非虛!”
“既然如此……你我夫妻,還得圖兩存之道,只不過……帝君覺得,我能度化梼杌嗎?”
“越兒此心,我看得清楚,我相信越兒一定能大功告成,立地成佛。越兒就是不信我,也總得信如來吧?他既然肯當眾發(fā)話,自然是已經(jīng)胸有成竹!”青華鄭重其事地對著越鳥說,若一切皆如來所言就太好了,越鳥只要能度化梼杌就可立地成佛,到時候什么天災都不能再拆散他夫妻二人了。
越鳥扯出了一個勉強的苦笑——佛祖信她,青華信她,可她卻不敢再相信自己了。梼杌的妖術就連如來佛祖都不能破,而她如今莫說是度化梼杌,便連梼杌在哪都不知道。她連自己都救不了,何談救苦天下,普渡眾生?
東極殿里,一對苦命鴛鴦相擁而泣,蒼天一言不發(fā),連眼都沒有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