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剛才不是要跳河嗎？現(xiàn)在怎么成小偷了？”

　　“估計剛才怕被人逮到，所以才跳河的。”

　　旁邊有人胡亂地議論著。奶奶曾說，話是開心的鑰匙，可這分明就是殺人的刀子！絕望之際，我搜尋著名言名句，給自己以精神鼓勵，好讓自己有活下去的信心。我搜腸刮肚，大腦迅速地旋轉(zhuǎn)著，突然周星馳的一句名言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改了一下：曾經(jīng)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一定選擇跳河自盡！

　　“喂，喂，老劉，抓住一個小偷，趕緊把車開過來?！泵窬緦χ鴮χv機說。

　　林芮在哪里？目光搜尋著人群，由于被人薅住了頭發(fā)，按住了頭，我只能看到右邊的觀眾，人很多，可是卻沒有林芮。茫茫人海，卻不見自己想要看到的人，滄桑的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很快，一輛鳴著笛的警車停在我身邊，一群人抓住我的身體，合力抬了起來，最后他們把我送入車內(nèi)。我又享受了一次被人抬的待遇。

　　我坐在車?yán)?，望著車窗外議論紛紛的人群，警笛聲淹沒了他們的聲音。隔著警車玻璃，望著外面，是我此生以來的第一次，電影里的鏡頭竟然在我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好像永久地將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即使再回來，我與這個世界也是有隔閡的?；蛟S我將是個被人烙上小偷字樣的人。

　　談個戀愛還能把自己談進警察局，這簡直像個笑話。一個荒誕的夢！

　　警察局里的燈光明晃晃地照在我的臉上，我尷尬地要死，只恨地上沒有足夠大的地縫。

　　“說說你都偷了什么？乖乖交代！”對面的警察厲聲喝道。

　　和林芮吵架已讓我很痛苦，又被人冤枉兩次，在這么多人面前丟盡臉面，這層層疊加的痛苦已使我不堪承受。骨子里的悲觀緊緊地束縛著我，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到頭了。

　　林芮，林芮在哪里？她怎么沒有出現(xiàn)？她去哪里了？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搖了搖頭。

　　“啪”，民警同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說是不是？你小小年紀(jì)怎么不學(xué)好？我勸你趕快招供，盡快接受教育，好重新做人！”警察同志說得鏗鏘有力，可是頭腦已經(jīng)清醒的我，沒感受到一絲感染力。

　　“我沒又偷東西，我不是小偷。”我竭力使自己語氣平和一點，但是第一次進局子的經(jīng)歷，還是使我有點難以適應(yīng)。

　　“嘴挺硬，你要不說，就把你扣留在這里?！泵窬镜纱笱劬粗?，好像要將我看穿。

　　“我真沒偷。”我極力為自己辯護，林芮，我要盡快見到她。

　　“你行！”他走出審訊室，把我一個人留在里面，過了好久他還沒回來。我心急如焚。

　　我喊民警過來。我要跟他解釋清楚。

　　“我真的什么都沒偷。我跟女朋友生氣，她把我推到河里，你們以為我跳河，就攆著我……”

　　“還女朋友，挺能編。不對，差點漏掉了一個線索，你還有同伙？如實招來！”

　　“我真的什么都沒偷，我還是個學(xué)生……”我真是無語到乏力。

　　“還是學(xué)生就偷東西，你不學(xué)好呀？！”

　　我跟他解釋了半天，愣是啥也沒解釋清楚，反而越描越黑。

　　“好吧，我招。”我咽了下口水，民警同志的臉色變得不再那么劍拔弩張，“小時候，我常跟我哥一起到田里偷人家的玉米、花生、紅薯、高粱，偷得都不多，就是小孩子偷著玩，或者偷著吃的。還有毛豆、蘿卜……”

　　“我問的不是這些！”這下民警同志真的生氣了。

　　“我，我上小學(xué)時還偷了小賣部的一袋汽水。一毛錢一袋的那種，一小袋，大概這么大。”我認(rèn)真地用手比劃著。

　　民警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偷了……一個人的心?！蔽以囂叫缘卣f。

　　“偷了一個人的心？挖腸破肚，碎尸案呀？”民警已經(jīng)不耐煩了。

　　“那倒不是，我女朋友說我偷了她的心?！蔽医忉屨f，我真怕這個看起來沒有什么經(jīng)驗的民警同志會當(dāng)真。

　　“你還挺會氣人？老手了吧你，別?；?，快點招了！”民警雙手撐在桌子上，逼視著我。雖然他年齡看著不大，但是身體素質(zhì)卻很好，屬于霸氣外露的那種。我不僅擔(dān)心他把我吃了，而且我怕他連骨頭都能給消化了。

　　“我偷了河里的臭水?！庇謿庥謵赖奈遥戳丝醋约荷砩弦廊粷駠}噠的衣服，無奈地說。

　　“殺了你個王八蛋！”民警同志完全沒有耐心了。

　　“小劉，贓物在哪里？”另一個民警突然闖進來問。

　　“贓物？對，贓物藏在哪？”民警同志問我。

　　“我真的什么都沒偷。我還是個學(xué)生，品行端正的學(xué)生。我談個戀愛，還犯法了？我被女朋友推到河里，怕丟人沒好意思當(dāng)著大家的面上岸，最后被你們提溜上來，還被你們誤認(rèn)為是跳河，所以我想趁你們不注意時偷偷跑掉，這一跑，卻成了小偷，嗚嗚……”我說著說著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小伙子，你先別急，可能這其中真的有什么誤會?！眲倓傋哌M來，大約四十歲的民警對我說。他招了一下手，年輕民警跟著他出去了。

　　過了一會，年齡較大的民警走了進來：“小伙子，不好意思，原來是一場誤會，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以后注意安全，跟女朋友在一起時，離河邊遠(yuǎn)一點?！?p>　　走出審訊室，年輕的民警跟我對視一眼，他的眼光有些閃躲的意味，我猜想他應(yīng)該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既然他已經(jīng)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我也就順理成章地原諒了他。畢竟也是為人民服務(wù)嘛！

　　馬路上行人已經(jīng)稀少，我拿出兜里的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開不了機。我站在茫茫黑夜中，因無法得知時間而迷茫，又因與林芮建立的親密關(guān)系的破裂而痛苦！林芮，林芮，你為何沒有出現(xiàn)？為何置我于不顧，難道你不要我了嗎？我在心里叫喊著，我現(xiàn)在就要見到她，這是此刻我唯一的念頭。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其實這里距里寨，也就是林芮住的地方不是很遠(yuǎn)，步行的話只要十幾分鐘。

　　“小伙子，你身上是不是有股臭味？年紀(jì)輕輕的，要講究衛(wèi)生呀。”我沒有搭理出租車師傅，現(xiàn)在除了林芮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出租車快速地行使于夜色之中，好像要將我?guī)胍粋€有答案的地方，又像帶我到一個沒有答案的地方，那里可能裝著更多的迷茫與未知。

　　出租車很快穿過刻有“里寨”兩個燙金大字的牌坊，然后在并不算寬敞的里寨街道上橫沖直撞。無所顧忌的速度給怒氣沖沖的我以快慰，我要抓到林芮，惡狠狠地逼問她。速度越快，她逃跑的機會越小，但我知道她不會逃。

　　出租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我付了錢，連師傅找回的零錢也沒有接，就急匆匆地跑向林芮所住的那棟樓。腳步聲“咚咚”地回蕩著，我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準(zhǔn)備敲門，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林芮，心里理直氣昂的怒氣立刻就軟了下來。深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一定要保持憤怒。我閉了一下眼睛，再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后，抬起手來“咚咚”地敲著劣質(zhì)的防盜門。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聽著房間內(nèi)急促的腳步聲。防盜門毫不列外地“吱呀”一聲打開了，林芮一臉驚喜地看著我，她依舊穿著白天的衣服。我瞪著眼睛看著她，盡可能地保持憤怒。

　　“你回來了？”她既開心又有點羞愧地說。

　　“你去哪了？”我幽怨的聲音在樓道中響起。

　　林芮愣了一下，然后側(cè)開身子示意我進去。我按捺住想要走進去的沖動，執(zhí)拗地站在門口。

　　“你去哪了？”我又重復(fù)一遍。

　　“我……你進來呀?！?p>　　“不用，我走了?！蔽肄D(zhuǎn)身朝樓梯處走去。

　　“你干嘛去？”林芮走過來拉我，掙脫開來，繼續(xù)朝樓下走去。

　　“你走了就別回來！”林芮在我背后突然朝我喊了一聲。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而是繼續(xù)向下走去。這時有個穿著卡通圖案睡衣的年輕女孩，開門看了我一眼，又向上看了看，最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到我身上。我瞪了她一眼，她怯怯地退回房間。

　　街道上空無人煙，好像有關(guān)白天喧鬧的景象全都是幻覺，而此時才顯出其真實的面貌。人在這樣空寂的夜晚，也最易顯露出真實的自己來。有人夜晚買醉，有人夜晚犯罪，有人夜晚頹廢，有人夜晚崩潰，有人夜晚殺死自己。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心中的酸澀一波又一波地向上翻涌。

　　為什么，為什么，到底為什么？林芮為什么不出面制止，為什么不出面解釋，只留我一人在風(fēng)雨中被吹打。她難道沒有看到我在人群中的無助？難道沒有看到我在人群中的無奈？難道沒有聽到別人對我的誤會和誣陷？難道沒有看到我趴在地上時痛苦的表情？難道沒看到我像只即將被宰的豬似的被人抬入警車中？警車，是啊，那可是警車啊，多少人坐過極具侮辱性的警車呢？我在警車?yán)飶埻臅r候，看到她的表情竟然那么地平靜，好像她和我只是這滾滾紅塵中相互陌生的過客。她可知道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絕望，她可曾對我產(chǎn)生絲絲憐憫？

　　當(dāng)我在公安局里，被誣陷為小偷時，她在哪里？當(dāng)我被一聲聲地呵斥的時候，她在哪里？當(dāng)我一世清名幾欲毀于一旦時，她在哪里？當(dāng)我現(xiàn)在哭泣的時候，她卻在小屋里享受夜晚的寧靜吧。

　　我越哭越傷心，哭得昏天黑地，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這是我十八歲成人后，第二次知道原來我這么會哭。如果奧運會有哭泣比賽的話，我一定能哭出第一名，一定能為國爭光，光宗耀祖?？梢姾芏鄷r候不是我們不爭氣，實在是這世界沒有適合我們發(fā)揮長處的事業(yè)。我們這種人是懷才不遇，千里馬遇不見伯樂。

　　我哭了很久，哭得胸腔隱隱作痛，才勉強止住了哭泣。憑著我二十一年的生活經(jīng)驗，現(xiàn)在一定是深夜了。掏出兜里進了水的手機和幾張皺巴巴的人民幣，沒有身份證，我即去不了網(wǎng)吧，也住不了賓館，林芮那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安身之處，我唯一可選擇的就是回學(xué)校。而且即使回到學(xué)校，我所要面臨的也只有冷冰冰的、緊閉著的大門。

　　時間，現(xiàn)在時間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多余了，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了。有時候時間很緊迫，但是一旦錯過了緊迫的點，時間反而多余起來。

　　我走到那條差點使我身敗名裂的河邊，望著黑漆漆的河面，心中蕩起無盡感慨，這一切是做夢，還是幻想？痛還在心里陣陣發(fā)作，殘忍地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我又多了個選擇，就是這次真的去跳河。我轉(zhuǎn)念一想河水太淺，我又會游泳，怎么可能被淹死呢？唉，不對，還有樓，附近到處都是樓，我可以跳樓。真?zhèn)€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人生還是有很多選擇的！真?zhèn)€是到處都是絕人之路！

　　我爬到林芮所在的那棟樓頂上，夜風(fēng)呼呼地吹，吹不盡不眠人的痛。站在圍欄上，手扶著嵌在轉(zhuǎn)角處的鋼管，我望著樓下黑乎乎的街道，想象著水泥路面的堅硬，對面亮著寥寥的燈光，應(yīng)是起夜人為黑夜增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光亮。

　　終身一躍，風(fēng)兒極速地由下往上吹過我的耳際，堅硬的水泥地面會越來越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我感到害怕，心臟緊緊縮成一團，緊到不能呼吸，瞳孔瞬間收縮。只頃刻間，耳邊就響起“嘭”地一聲響，這響聲沉悶地好似來自黃泉盡頭的地獄。那么遙遠(yuǎn)，又似那么近。

　　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了卻俗世凡塵的悉數(shù)痛苦。

　　風(fēng)依舊在撩撥我的發(fā)，抬頭仰望天空，廣漠的黑蒙住了我的眼。我極力張望著，在黑暗中好像在搜尋著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突然一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顯現(xiàn)出來，緊接著兩顆，三顆……一直到無數(shù)顆星出現(xiàn)在這團無垠的黑里。這是隱喻，還是我內(nèi)心的渴望？我定定地望著，望著，一直到眼睛發(fā)脹、發(fā)痛，眼淚不自覺地流過臉龐，風(fēng)兒一吹，絲絲冰冷沁入肌膚。腳下一軟，左手用力握住了那根鋼管，我猛然喘著氣，心里一陣瑟瑟之感。我趕忙從水泥圍欄上走了下來，又向后腿了幾步，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小腿無力地抽搐起來。

　　死亡原來這么可怕嗎？可是剛才的死亡快感，卻也異乎尋常地令人陶醉?？纯醋约阂廊徽玖⒌能|體，我沒有死，我還活著。為什么沒有跳下去？我只是想要體驗死亡的快感，并通過這快感發(fā)泄自己的情緒，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假如我擁有了這樣的勇氣呢？

　　也許自殺并不需要勇氣，只要徹底厭倦活著就已足夠。

　　我望著天空一陣眩暈，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黑暗不曾做出任何指引或喟嘆，它似乎是無知無謂的。心中又是一陣茫然，我走向樓梯口，仿佛走向生活混沌的深淵。

　　在林芮門口，我駐足而望，可是視線所及唯門而已。纖細(xì)的光線透過門縫兀自流瀉開來，所及之地十分有限，樓道里一片漆黑。我希望看到什么呢？可終究什么都看不到。心里催促著自己趕緊離開算了，但是身體和眼睛仍舊原地不動。我站了很久，直到燈光消失一段時間后，才挪著步子走向遙遠(yuǎn)的彼岸。當(dāng)我走到下一層，從樓上傳來開門的“吱呀”聲。我的腳步稍有遲疑，便大跨步地向下走去。仿佛那“吱呀”聲，給足了我離去的勇氣。

　　夜晚的風(fēng)，在兀自地吹著，它不管不顧我的憂傷何其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