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詢問帶著戲謔的諷刺。夜昂頓時從不解的情緒中回過神，心知主動權已經由他重新掌握，雙眸再次泛起一陣冷寒，漸漸收緊手掌。

　　相信？怎么可能。

　　明明之前一直是他在示弱，自己不斷發(fā)起攻擊。結果反倒是在他一次次的防守中被牽制心神，被他所營造出的弱者形象所迷惑，逐步失去自己的判斷，甚至讓自己對他產生了一種認可直至依賴的心理。夜昂反應過來，只覺脊背一涼，即刻抬手按斷通話。待到連線中斷后，一掌重重砸在案上，額間沁出幾滴汗珠。

　　好一個操縱人心的狐貍。

　　經過昨夜那番接近三個小時的較量后，夜昂終于不得不承認維恩的能力?；蛟S，正因他毫無原則，才能不顧任何顏面與尊嚴做出各種因地制宜的改變。有些在別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之所以能夠做到，全然是因為他在得失之中，似不計較輸贏，卻又能在關鍵時刻，扭轉乾坤。

　　就比如在天亮之前，距離事件的發(fā)生才過去不到四個小時，維恩就已向父親報上了主動請纓接替坦丁完成圖蘭計劃的新人員的名字，坦丁的好友，依森.瓦里斯齊少將。

　　怪不得他會如此信誓旦旦，還以此威脅自己。夜昂盯著攥緊拳頭的手，站在鏡前低沉著眼眸，不斷的思量著。

　　說到瓦里斯齊這個家族，雖然談不上有多顯貴，卻是一個擁有百年基業(yè)的世族，以發(fā)掘礦石能源和數據收集為業(yè)，如今既是整個王城所需武器原材料的主要批發(fā)商之一，又掌握王城中大半媒體和輿論的走向。但作為繼承人，依森卻選擇將業(yè)務全部交由親朋管理，而自己在十年前便入了伍。正因他背后所擁有的雄厚資本，即便沒有任何軍功，年僅三十歲的他依舊被賦予了少將的軍銜。

　　也許在別人看來，依森此舉無疑是借著家族的紅利以公濟私，但反過來想想，這又何嘗不是在拿自己與首相做出交易，才能讓實績平平的他穩(wěn)坐在瓦里斯齊掌舵人的位置上不被動搖。

　　這就是所謂的各取所需嗎？沒有道理，沒有對錯，全憑自己愿不愿意。

　　夜昂闔上眸，微微搖頭。

　　原來，真的沒有什么是非黑即白的。敵也是友，錯也是對，善也是惡，輸也是贏。

　　不過是看立場而已。

　　既是如此。他從鏡前轉過身，看向窗外高升的旭陽，視線落在其中一座建筑的最高點處，寶藍的眼眸微微瞇起。

　　觀星塔。自七歲那年自己在宮中探索時獨自踏上那座高樓后，夜利就在卡洛伊斯的建議下將那棟幾乎廢棄的危樓改造成了一座用來觀星的高塔，并提出要在最頂層建一個寬大的溫泉池，配上專門仰躺觀星的皮椅?？逡了篂榇伺d奮了好長一段時間，不僅主動攬下負責監(jiān)工的任務，還將設計構建的圖紙拿來讓他過目。但此番舉動在他看來，也不過是父親想要借此向自己展現父愛的心機罷了。

　　也正因此，他對此事漠不關心，直到觀星塔建成至今，他也從未上去看過一眼。

　　夜昂抬起手，握緊別在胸前的徽章，眸中漸漸看不出情緒，雙唇緊抿成線。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自我改變的機會。

　　待到維亞從床上醒來時，睜眼就見大門向外敞開著，一個人影背著身站在門口過道處的窗臺前，被窗外投射出的陽光籠罩著。維亞坐起身，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

　　“這才八點而已。卡洛伊斯老師?！笨茨侨耸煜さ膭幼鳎S亞無語的搖搖頭，努努嘴對著門口道。

　　“不至于在門口一直等著吧。”

　　“我倒是想叫你。”

　　想不到他會這么自覺地稱呼自己，卡洛伊斯挑挑眉，隨著他的聲線轉過身來，見他用手不斷的揉著眼，抬步走進房間?！暗茨阕蛲韴猿挚嗑毜姆萆?，特意讓你睡久一點?！?p>　　“原本是想七點叫你的?！?p>　　當卡洛伊斯走到床前時，維亞已經掀開被子徑自下了床，聽他這番好似體恤自己的言語，閉著眼甩甩那一頭略顯凌亂的紅發(fā)，發(fā)出一聲嗤笑?！笆沁@樣嗎？”

　　“那今天又有什么安排？槍法特訓還是視頻講解？”

　　“都不是?！笨逡了箵u搖頭，輕笑著按下床頭的響鈴，遣人進來為他整裝。

　　“今早應該是體力訓練?！?p>　　“但也不是我能決定的?！?p>　　回想一小時前，他正在夜昂的門口等候著，待到侍女們從房間里陸續(xù)走出來后，才重新走進門里，卻見他滿臉凝重地站在鏡前，抬手緊握著胸前的家徽看著窗外沉默不語，一貫淡然的神情似有幾分改變，隱隱透出一絲決絕。

　　“我記得你昨天說過?！碑斂逡了箯拈T口向他走來時，夜昂抬起手，解下扣在肩上的紅色披風。

　　“他想要我陪同訓練？”

　　“不錯。”卡洛伊斯微微點頭。

　　“維亞確實是這個意思?！?p>　?。吘?，誰都想有個伴。＂見夜昂似乎沒有什么反應，卡洛伊斯順勢繼續(xù)道。

　　“要是有人作伴，想必他會進步得更快些。”

　　夜昂收回對向塔頂的目光，轉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寶藍的瞳孔森然而冷漠，輕聲道?！耙苍S?！?p>　　＂來而不往，確實無法交集。＂

　　“那便如他所愿?！币拱旱拇浇侵饾u揚起弧度，眼中卻是一片決然的冷凝，絲毫沒有笑意。

　　“等他起來，你帶他到操場?！?p>　　“今天，我的時間就暫且交給他了?！?p>　　“所以說?！?p>　　聽卡洛伊斯這般語氣，維亞心中大概有了答案，冷眼盯著門外陸續(xù)走進來的侍從。

　　“他又有什么主意？”

　　“難道又想和我打架嗎？”

　　“或許是吧。”見他似在思考些什么，卡洛伊斯輕嘆著搖搖頭，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微笑道?！暗悄阒鲃犹岢鲆娝??！?p>　　“那我要是不想去呢？”不待卡洛伊斯說完，維亞便出聲打斷了他，抬手覆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仰頭看向在他身后站著的一排不知所措的侍仆，眸中閃過一陣冷光。

　　“又會怎么樣？”

　　“我有選擇的權利嗎？”他的語氣帶著質問，似乎已對這樣的游戲產生了極度抗拒的心理?？逡了寡垌⑽⒊料?，在維亞猛然甩手推開自己之前，站起身對向侍從一招手，示意他們走上前來。“當然有。”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繼續(xù)由我來訓練你?！?p>　　見一群人抱著洗漱用品向自己圍過來，維亞站在原地看著已經退向門口的卡洛伊斯，咬牙盯著他重新掛起略顯調皮的笑臉。

　　“至于他那邊，我會出面解決?！?p>　　“你既已喚我一聲老師，便也不算孤身一人?！?p>　　在他準備出門前，維亞已經被侍從推揉著往房間的洗漱臺走去，遠遠聽見背后傳來的聲音。

　　“你做的任何決定，也該有我輔助?！?p>　　此話一出，維亞低沉的臉色頓時舒展開來，雙眸泛起一陣觸動，幾乎怔在原地。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見過宮中這么多的生面孔，卻沒有一個人對自己有過眼色。許是因為夜昂在宮中本就極具話語權，連帶著他也倍受尊敬。但卡洛伊斯卻如同一個幾乎獨立的個體，是好是歹都看自己的心情，而對他，更是像極了一個長輩對孩子愛護及教導的用心。

　　維亞回頭向后看去，只見卡洛伊斯消失在門口，輕輕替他將門掩上，眼中的戒備再次消散。

　　這一聲老師，并非只是妥協(xié)。

　　而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間，心中油然生起的敬意和一陣對未來的期許。

　　維亞沉下眸，當侍從將毛巾遞到他的面前時，維亞將盛好的熱水直接撲在臉上，掀起一陣水花。

　　不管怎樣，如今所有的動機不過是在公爵的掌控之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在與他們的交鋒中，逐漸找到自己的位置。

　　誰也不能信。

　　他在心中默念著，感受著熱流劃過頰間，一言不發(fā)。

　　聽門里傳出嘩啦啦的水聲，卡洛伊斯這才放心從門板前站直身子，無奈的長嘆一聲，抬腕看看表上已經接近數字9的時針，從胸前取下通訊器，發(fā)出一條訊息。不到一分鐘，正當他準備放下手機時，那邊便傳來夜昂的回訊，是三段陸續(xù)發(fā)送的語音?？逡了拱櫚櫭迹瑢⑹謾C附在耳前調低音量。

　　當收到卡洛伊斯的訊息之前，夜昂早已在跑道上做了三四遍熱身活動了，見門口依舊沒有出現人影，想必也沒有這么順利，便獨自跑了起來，正要跑完第五圈時，就聽見手上發(fā)出一聲提示音，逐漸站定身形，點開屏幕查看起來，鑒定過后，即刻發(fā)出一條語音。

　　因此，第一段聽起來，語氣似乎略有幾分急促，卻也能在喘息中，聽出他語中帶有的笑意，卻分不清是喜是怒?！八强桃獠幌朊鎸ξ覇?？”

　　“看來他還沒有真正的醒過來?！?p>　　在發(fā)出第二段時，夜昂的呼吸已經平穩(wěn)下來，語調更顯凌厲，顯然并不滿意這樣的答復?！澳蔷驮賹r間推晚一點?！?p>　　“今晚九點，你讓他來觀星塔?！?p>　　點開第三段語音前，卡洛伊斯走到離門口較遠的地方，站在陰影處將頭掩得更低，聽他隱隱帶著怒意的聲音?！斑@次，我不想再白等一趟了?！?p>　　這語氣看來是十分的不滿啊。當語音消失時，卡洛伊斯將手放落下來，目光看向眼前的房門，又低頭看看屏幕上的幾條語音，嘴角不禁輕輕抽動起來。

　　這兩個小子，雖然性情截然不同，但這股不服輸的狠勁，卻是像極了彼此。

　　尤其是對自己的狠。想想昨日維亞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表情，卡洛伊斯苦笑著，漸漸抬頭看向窗外夜昂所指的地方。

　　觀星塔嗎？從兩年前建成至今，因始終勸不動夜昂一同觀賞，卡洛伊斯只能一人在最高處體驗塔上建成的效果。后來的日子里，為了不使那帶有心意的溫泉池白白干涸，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夜利也會邀他一起，拎著幾樽紅酒在溫泉里放松后，穿著浴袍躺在旁邊手動調節(jié)的皮椅上，暢聊曾經的種種。但即便他如何歡笑，夜利的表情依然是溫和平靜的，絲毫感受不到親近。

　　幾番失落后，他開始主動避開那里，唯有在心血來潮時，才會獨自爬上那棟大樓仰望星空，感受著宇宙的浩大無邊，將耳邊呼嘯的風聲當作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這是要效仿他們嗎？卡洛伊斯收回目光，沉吟著看看維亞的房門口，抬步徑直離開。

　　若真是如此，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不過徒增心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