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牢,謝霜予隨手取下腰間香囊丟進湖里,往春居走去準(zhǔn)備用午膳。撫川跟在她后面,腦中不斷回想著地牢里黑衣男人和她貼近的一幕,手不自覺地按上貼身放置的那個小錦囊。
他也想像那樣靠近些,可是還是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刺傷。
復(fù)又抬頭去看她的背影,只見她頭上一支步搖,晃晃悠悠地折射著細碎的陽光。他的情緒低落下來,不禁懷念起昨晚被抱著的感覺,還有醒過來就看見她的感覺,被撫摸頭頂?shù)母杏X...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呢?撫川想不明白,反正酸酸的,不太開心。
謝霜予并未察覺到撫川的低落,盯著他用完午膳就把人打發(fā)走去休息,她自己則斜倚到軟榻上懶洋洋地曬起太陽來。結(jié)果曬了一會就不小心睡著了,再睜眼已是黃昏時分。
迷迷糊糊睜眼,伸了個懶腰,低頭一看就見平日冷冰冰的少年抱膝坐在地上,緊靠軟榻,顯得十分可憐。
聽見動靜撫川起身靜立在一邊,灰蒙蒙的眼睛看向地面。
“撫川?”
謝霜予試探著叫了聲,撫川就抬頭望過去,與她視線交匯又緩緩移開。
這是怎么了?謝霜予總覺得撫川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顯而易見的猶豫,仔細感知又好像沒什么。
難道是錯覺嗎。
他似乎欲言又止。
兩個人各懷心思,但撫川不說,謝霜予也只當(dāng)他是無聊而已。
下了軟榻,謝霜予系上大氅準(zhǔn)備去書房,想到撫川又得干等就吩咐他:“你去地牢看看那家伙,給他送點水,別讓人死在府里?!?p> 撫川即使有些不情愿,但常年的習(xí)慣不允許他拒絕。利落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開春居,少年垂眸壓抑住心事。
等再被召回,已是入夜。
進門看到謝霜予披著外裳端坐在書案后,側(cè)臉線條被燈火映得柔和,撫川開心起來??墒浅酥髯又?,屋內(nèi)還站著個男人。因著對方是生面孔,撫川心生警惕,他走過去站到謝霜予身邊擺出保護的姿態(tài)。
發(fā)覺撫川的緊繃,謝霜予開口介紹,企圖安撫自己身邊這跟炸毛了一樣的侍衛(wèi)。
“這是阮佛生,城防軍的統(tǒng)領(lǐng),也是玉翎衛(wèi)的中郎將?!?p> “這是我的貼身侍衛(wèi),撫川。”
想起管家教的禮儀,撫川朝那個中年男人抱拳躬身,姿勢之畢恭畢敬讓阮佛生都愣了下。他剛下值離開城防軍營要回家休沐,身上佩刀帶甲,雖說在路上這裝扮十分唬人令人心生畏懼,可到了長公主府卻是不敢造次的。
更別說讓長公主的貼身侍衛(wèi)給他行禮了。
阮佛生側(cè)身避過,嘴上說著“豈敢”,朝撫川回禮。
說實話,阮佛生并不清楚長公主叫自己來,跟自己打聽丞相行蹤是為什么,不過礙于君臣關(guān)系,他也就一五一十說了,但愿不會發(fā)生什么“禍從口出”的事來。
“丞相下午出了城是要去何處,你知道嗎?”
“卑職未曾過問,不過看方向應(yīng)當(dāng)是往棲麟山去了,或許是去麟山寺禮佛吧?!?p> “這樣?!?p> 謝霜予點點頭,又問了些職務(wù)上的事,隨后便把人給打發(fā)走。撫川站在她身邊,始終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知道明晚我們要去干什么嗎?”
撫川扭頭看了眼謝霜予,認真點頭。
去找丞相。
“那今晚做什么?”
覆著薄繭的手伸到跟前,撫川在謝霜予手心里寫下“準(zhǔn)備”二字,讓她翹起嘴角起身拍了拍他肩膀。
“不錯。”
昨天她才教過的字,今日就會寫了,孺子可教啊。
“你去把這事也告訴紉秋,她知道怎么辦?!?p> 撫川領(lǐng)命離開,謝霜予也吹熄燭火回到臥房休息,偌大的公主府里最終只留紉秋皺眉看著忽然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用石頭壓著的寫得亂七八糟的紙條。
“主去X山四準(zhǔn)備”
這是撫川寫的?也太......獨樹一幟了......
另一邊阮佛生走出公主府,策馬才行至主街又遇上負責(zé)皇城巡夜的鹿中郎將。兩人于是并行著往民巷處走去,邊走邊聊。
先帝身邊玉翎衛(wèi)八將中的兩人被貶后遲遲無人替補,直到當(dāng)今皇帝登基,這才從軍中把他倆提出來。緣由也很明了,兩人是末流世家子弟,親族遠在東南邊郡,在京城內(nèi)也沒什么倚仗。能被皇帝看重是好事,但也標(biāo)志著從今往后只能依附于皇帝。
“我看你從長公主府出來,發(fā)生什么事了?”
鹿野凌好奇地詢問,他如今已經(jīng)二十又六,在京城與某位侍郎家的嫡出女兒成婚不久,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
“沒啥,無非就是職務(wù)上的事,問問今天什么人出城了,有沒有可疑的人入城諸如此類。”
阮佛生握著韁繩語氣略帶疲憊,想著要趕緊回家和妻兒相處。
“我可聽說陛下要單立個督查府,專門監(jiān)管京城里的各大要員,你說咱倆可能被選過去嗎?”
鹿野凌面上平平,實則心里是不太樂意進這個所謂的督查府。說好聽些是天子親信獨一份的位高權(quán)重,實際上難做得很。
“這事沒個定論,還是先把眼前的辦好再說吧。”
“也對?!?p> 絮絮叨叨就走進了民巷,天色也黑得有些滲人,鹿野凌把阮佛生送到巷口,道聲回頭一塊吃酒就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到夜巡的路線上去了。
擅離職守一小會無人發(fā)現(xiàn),他跟手底下的小兵們匯合,繼續(xù)自己枯燥的工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
晚上謝霜予接連不斷地做夢,一會是幼時皇宮里寂寥的小院,一會是黃沙滿天的戰(zhàn)場。醒醒睡睡總算挨到天亮,不等侍女來服侍,她就已經(jīng)起身坐到妝臺前。
鏡子里的姑娘容貌有點憔悴,一雙眼睛卻明亮異常。
梳妝打點好,謝霜予走上備好的馬車。紉秋坐在她下首,撫川跟三個府里侍衛(wèi)騎馬跟在后頭,幾人輕裝便行踏著晨光出城,往麟山寺去。
白日里下朝后大臣們各自回家,只余下被單獨召見的幾個被領(lǐng)去后殿等候問話,其中便有鹿野凌。
詢問幾番謝瑾瑜了解到京中正發(fā)生的大小事件,聽說謝霜予跟著丞相跑去了麟山寺,他心中浮現(xiàn)出點疑惑。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壓著誰也沒說,準(zhǔn)備等謝霜予回來親自問問。
自己都已經(jīng)登基為皇帝,也不能什么事都要靠母親拿主意,不然他豈不是成了個廢人。而且他也不希望母親被私下說成“圖謀皇權(quán)”,亦或是“外戚專權(quán)”的引子之類。
年幼的皇帝到了叛逆期,腦海里一系列宏圖大志初具規(guī)模。然而他忘了自己的力量仍然孱弱,稍有不慎就將跌落高臺再無翻身之時。
五九寒冬未過,京城外的官道上依舊杳無人煙。好在官府聘來的道夫負責(zé)將路面清理得干凈,此時馬車走上去行駛得輕快又平穩(wěn)。
車廂內(nèi)燃著小火爐,熏得謝霜予臉頰有點發(fā)紅。她閉目陷在軟枕里很是安靜,長睫毛微微顫動,預(yù)示她激動又不安的內(nèi)心。
她想拉攏丞相,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這事。
“咕嚕咕嚕......”
爐子上的紫砂小茶壺發(fā)出聲響,紉秋適時將它拿下來給謝霜予倒上一杯晾著。
八分滿,剛好。
茶香在馬車內(nèi)四溢,安撫些許紛亂的思緒。謝霜予睜眼挑開簾子看了眼外頭,只見望不見邊界的枯林佇立在皚皚白雪之中。撫川上前替她撩著簾子,換來塊裹在荷葉里的糕點塞進手心。
就這樣晃晃悠悠走著,傍晚時分謝霜予的馬車停在麟山寺下,掃雪的僧人迎上來帶她去往禪房。
登上三百級臺階進入寺門,先拜主殿的佛像再穿行于庭院,裊裊佛香深藏甘味,直教人身心平緩,忘卻三千煩惱。
走進客房謝霜予雙手合十謝過帶路的僧人,與紉秋在室內(nèi)安頓下來。撫川與其余侍衛(wèi)則住在男客偏院里,離這邊還有些距離。
用完齋飯,謝霜予實在沉不住氣,也不休息就直接按記憶中丞相為故去雙親拱長明燈的地方找了過去。
果不其然,一進殿就看見丞相衛(wèi)玉海跪在擺滿了長明燈的燈臺前。她身姿挺拔,年近五十依舊氣息沉穩(wěn)。盡管聽謝霜予腳步聲聽得真切,她也沒有任何動作,始終保持著跪姿。
數(shù)百盞長明燈燃著,將殿內(nèi)照得如同白晝。
謝霜予讓紉秋在外守門,獨自入殿。關(guān)緊門后謝霜予上前幾步站在衛(wèi)玉海身后,也不用蒲團,直接俯身在冰涼的地板上行叩首禮。
衛(wèi)玉海聞聲側(cè)頭,視線掃過叩拜的小丫頭,心里軟了些許。
“長公主殿下千歲,這樣金貴身份行叩拜禮,屬實折煞老婦了?!?p> 再次聽見這柔和敦厚的嗓音,不知怎么的,謝霜予竟然覺得鼻尖有些酸,險些紅了眼圈。
“從前種種都是小子癡傻,不明事理,如今悔悟也失了方法,求您為小子指條明路?!?p> 那些不好說出口的話,先前已經(jīng)在簪中密函里寫得很清楚,今日她來主要是求一個丞相的態(tài)度,故而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甚至有些裝可憐的意味。
曾經(jīng)自己多次頂撞,犯錯屢教不改,甚至大放厥詞要罷免丞相官職,是以對于能拉攏丞相這事,謝霜予心里根本沒底。
她全身上下也就血脈這一點值得衛(wèi)玉海朝她伸出援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