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許昊宇終于用谷歌翻譯完成了自己的英文論文,于是和李哲來酒吧慶祝,同行的還有王曉珂和他的女朋友。
很明顯,他寫論文的時候并不專心。
“琪琪,認識有一個月了。”
四人落座,許昊宇先拍了拍身邊的女孩。她看起來和李哲、許昊宇年齡相仿,是個道德敗壞的成年人。
工作,是工作令人道德敗壞。
成年人,要么變成王八,要么變成王八蛋。
李哲心里嘀咕,
“李哲。無業(yè)游民,”他說著,有些驕傲地抬起下巴,似乎世界上沒有比“無業(yè)游民”更響亮的名號。
“王曉珂,還在上學?!蓖鯐早孑p言細語。
“薛瑞琪,會計?!?p> 兩個女人的目光交匯,所有復雜的內(nèi)容都在瞬間蒸發(fā),她們有些失神。
“論文怎么樣?”
李哲說著打了個響指,喚來了韓超。
“能過?!痹S昊宇撇撇嘴,接過酒單。
從浙大退學的他身上依舊帶著聰明的痕跡,不過……李哲皺起鼻子嗅了嗅,發(fā)覺他的聰明似乎也只剩下痕跡了。
李哲記得高中的時候,他背《岳陽樓記》的全文只用了十分鐘。十分鐘,李哲還沒讀順溜呢。
兩杯日出,兩杯長島冰茶,佐以啤酒若干,小食兩盤,這些杰出青年點好了今夜的開胃菜。
片刻,酒水上桌。今天的小食格外用心,是威化餅干和心形的巧克力。
“來,雙喜臨門?!崩钫芘e杯,眾人也應和。
“哪來的雙喜?!痹S昊宇舔舔嘴唇,“半個月前就在一起了,一直沒說罷了?!彼f著,溫柔地把薛瑞琪摟進懷里。
他們很契合。
一個很享受得到滿足的保護欲,另一個很享受得到保護帶來的安全感。
李哲看著兩人笑,身側(cè)卻被暗暗地戳了一下,是王曉珂,一向聰明的王曉珂。
“我可沒他那么有安全感?!?p> 李哲說著,把王曉珂摟進自己的懷里。
許昊宇比他高了一頭,再加上常年健身,看起來壯實不少。
很多時候他搞不懂人類意識發(fā)展的過程,在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法律不斷健全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婚戀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對男性身高的要求一直沒怎么變過。
雖然我不愿意這么想。
但這應該是原始社會的遺留。
他一直是這么理解的。
更高大的男人意味著更優(yōu)秀的體力,這讓他們在勞動、狩獵以及械斗中都占據(jù)著更大的優(yōu)勢。于是,他們擁有了獲取物質(zhì)財富的能力以及保護物質(zhì)財富的力量,這兩種能力共同構(gòu)成了生活的基石。
不論是原始社會、封建社會還是現(xiàn)代社會,這兩種核心的能力都是男性取得異性青睞和信任的出發(fā)點。
既成為掠食者,也成為供養(yǎng)者,這就是男性的社會角色。
社會形態(tài)不斷變遷,男性的固有角色一直沒變,它涂脂抹粉,變換妝容,但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變化。
在他看來,眼下的情況依舊如此。
“想什么呢?”
耳邊響起了搖骰子的聲音,王曉珂戳了戳他,李哲能感受到她呼吸中的濕度。
“沒什么?!彼淹鯐早姹У镁o了一些,王曉珂很乖,她順從地側(cè)過身子,李哲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嘴唇。
“干嘛啊?!蓖鯐早姘櫭肌?p> 李哲聳聳肩,他知道女孩們的麻煩,他破壞了她嘴上均勻的口紅,又沒給她足夠熱烈和深沉的親吻。
可他只想淺嘗輒止。
“我先來啊?!痹S昊宇的目光在片刻歪斜之后回到了自己身前,“三個五。”他信誓旦旦地說著謊,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
“四個。”
李哲的身子一歪,接了下來。
“嗯……”王曉珂看了看自己的點數(shù),似乎有些猶豫。
“五個五?”
語調(diào)充滿誘惑力地微微上揚。
薛瑞琪看了一眼自己點數(shù),“開?!彼龥]猶豫。
“我有五個?!?p> 王曉珂打開骰盅,四個五一個一,不多不少,正好五個。薛瑞琪笑笑,打開了自己的,她一個也沒有。
“抿一口就行。”李哲指了指杯子。
游戲正要進行下一輪,李哲的手機卻響了起來,是尹凡。
“喂。”
他接了起來,這是個視頻電話。
“呦,你們也喝著呢?”視頻里的尹凡扎著頭發(fā),雙頰發(fā)紅,眉眼中有藏不住的喜色。他身邊一片昏暗,背后是一個巨大的酒柜,看起來也在酒吧。
“對啊?!?p> 眾人舉杯,應著興致勃勃的尹凡。
屏幕里的尹凡看了看左右,攝像頭的范圍正好能看到兩個女孩的側(cè)臉。
“什么事啊,這么高興?!?p> 李哲問道,他們同桌兩人,一個藏不住情緒,一個壓根沒有情緒。
尹凡的高興,不是從他的臉上看出來,而是從他這個電話看出來的。
“哈。我脫單了!”
電話里的尹凡格外興奮,像十年前第一次拉起女孩細膩的手掌。
“XJ姑娘!像迪麗熱巴!”
幾個字讓他感到口渴,他舉杯一飲而盡,面色更加漲紅幾分。
他還是老樣子。
威士忌不加冰,用精致的shooter杯。
“可以啊,凡哥?!痹S昊宇湊到屏幕前,仿佛是想看清他微醺后的面頰屬于哪個色號,“剛進入職場就抱得美人歸了?!?p> “嘿嘿?!逼聊粚γ?zhèn)鱽韮陕暩尚??!澳銈冞€不是一樣,天天禍害我們家鄉(xiāng)的女孩?!?p> 李哲和許昊宇都是外地人,父輩遷居至此,于是生于此,長于此,而尹凡是從小在這個縣城長大的。
“這話就見外了。”李哲敲了敲攝像頭?!皝韥韥恚瑥U話少說,一起喝一個吧?!?p> “好?!?p> 屏幕內(nèi)外一起舉杯。
年少得志,佳人伴身。
現(xiàn)代生活的天花板,后面只剩下了下坡路。
歡鬧中,李哲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他已經(jīng)完整地經(jīng)歷過這樣的起伏,現(xiàn)在正陷在谷底的泥潭,他掙扎過,但沒有用。
掛了電話,李哲正要收起手機,看到尹凡給他發(fā)來了消息。
“你們兩個真行啊,速度比我還快?!彼猹q未盡,李哲抬頭看了眼對話框,上面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中……”
喝酒之后不玩手機是種美德。
醒酒之后不刪聊天記錄是種勇氣。
他點了根煙,等著這位舊日同桌在酒后茂盛生長的話語。
“剛才人多,有句話掏心窩子的話我沒好意思說?!?p> 消息來得很快,他是個程序員。
但是緊跟著而來的是停頓,漫長的停頓。
在那一句話之后,出現(xiàn)了漫長的空白。
這是個后現(xiàn)代的詩人。
他寫不出來,于是用空白來證明自己深奧。
李哲盯著屏幕,心里罵道。
他等了兩三分鐘,尹凡的消息也沒有發(fā)來,于是他把手機丟在桌面上,繼續(xù)喝自己的長島冰茶,兩個女孩覺得酒吧有些悶,提議出去買些水果和甜點。李哲和許昊宇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沒人會阻攔女人之間快速滋長的友誼。
就像沒有人會阻攔風走街串巷一樣。
目光追著兩個女孩出了酒吧,手機也亮了起來,李哲吸了口氣,他有預感,尹凡要說一句極其荒誕的話。
“我想結(jié)婚,我想和她結(jié)婚?!?p> “這次是真的?!?p> “我長這么大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想和一個人共度一生?!?p> 窗口上顯示著尹凡仍在輸入,李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昏暗的燈。
我都七百度近視了。
他沒有憐憫之心嗎。
“怎么了?”
李哲的臉在抽搐。
“沒事。”他說,把自己面前的那盒煙推給了許昊宇。
“你糊涂了啊,我不抽煙?!?p> “可能是吧?!?p> 李哲小聲嘀咕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到自己的手機屏幕上。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他就已經(jīng)敲定了自己的婚姻。
他想著,手指敲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你準備好房子了嗎?”
我很俗。在任何不寫作的時候。
他發(fā)送了出去,尹凡暫時安靜了下來,幾分鐘內(nèi),沒有新的消息發(fā)來。
酒精是一種劣質(zhì)肥料,催生了各種幻想和話語。
現(xiàn)實是卑劣的害蟲,它讓人感到惡心,卻能吞噬那些肥美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凡哥?”
許昊宇終于注意到了李哲的手機。
李哲點點頭,面前的玻璃杯已經(jīng)空了,于是他開了一瓶啤酒。
“你們倆還是說不到一塊去啊?!痹S昊宇說著搖了搖頭,作為高中同位,李哲和尹凡的感情相當好,但面朝的方向不同,于是爭執(zhí)也格外多。
“和你我比起來。你凡哥才像個正常的青年?!?p> 幻想,沖動,莽撞,其實是對生活難能可貴的熱情。
這些特質(zhì),他和許昊宇都已經(jīng)沒有了。
他們就像和自己對弈的棋手,他們參悟著棋局的本質(zhì),精致地規(guī)劃行動,每一步都在爭取最優(yōu)的效果。
只是這局棋,他們沒有任何期待。不管結(jié)果是勝利還是失敗,他們要做的就是緊接著開始下一盤。
“或許是吧?!痹S昊宇看了眼手機,他和薛瑞琪還在熱戀期,分開一小會都覺得分外難熬?!安贿^——”他回著消息,目光瞟過李哲,“現(xiàn)在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是啊,沒什么不好。”
李哲點點頭,尹凡的消息再一次回了過來。
“我覺得你說的確實有道理,現(xiàn)實因素應該考慮?!?p> “不過,現(xiàn)在沒有,也不代表以后也沒有,她應該更看重我的視野、格局,還有未來的發(fā)展?jié)摿Α!?p> 李哲有些缺氧,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深深地吸了口氣。
不愧是高材生,年紀輕輕就學會了怎么套投資人的錢。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也相信自己說的話。
“對?!?p> 李哲回了一句,緊接著又敲了一行,“我相信你?!?p> 他耽于幻想,我尊重現(xiàn)實。
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覺得對方可憐,但其實我們都很幸運。
敷衍帶來了沉默,李哲放下手機,掰了掰手指,讓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許昊宇看了眼李哲,知道他心里在想著什么,于是舉了舉杯,兩人沉默著喝酒。
“女人買東西可真慢?!?p> 許昊宇看向店外,李哲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店面,說道:“那原來也是一家酒吧,畢業(yè)之前常去?!?p> 許昊宇的目光看過去,那家店的招牌上寫著“英才教育”四個大字。
“還是那個老板,從酒水行業(yè)轉(zhuǎn)做教育了?!?p> “孩子的生意好做。”
“是啊。”李哲嘆了口氣,目光在窗外延伸,分散,然后靜默騰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片商業(yè)區(qū)。
孩子。我們不是孩子。
我們是裹起來的蠶蛹。
兩個人看著窗外的夜色,外出購物的王曉珂和薛瑞琪也已經(jīng)買得七七八八,回來的路上,她們也聊起來了自己新的戀人。
“聽李哲說,許昊宇條件不錯啊。”
“嗯……”薛瑞琪抿了抿嘴,“那跟我也沒關(guān)系,甚至……甚至跟現(xiàn)在的許昊宇也沒什么關(guān)系?!?p> “嗯?”
“他沒功利的想法,他父親——似乎是個很強勢、很有控制欲的人?!毖θ痃骼砹死眍^發(fā),目光看向王曉珂,“你呢?李哲看起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王曉珂一笑,輕輕點了點頭,“他是很有意思,我有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他?!?p> “你不喜歡他?”
王曉珂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我和他,肯定不是因為喜歡開始的?!?p> “你呢,你喜歡許昊宇嗎,認真的?!?p> 薛瑞琪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其實知道你們的想法,他這樣的家境,肯定有很多人為了錢湊到他的身前。想嫁進他家?嘖,那肯定是一場激烈的爭斗?!?p> “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想過錢這方面的因素。但真要我說在一起的原因,我覺得是他的性格?!毖θ痃髡f著抬起頭來看著夜空,縣城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但王曉珂感覺她的雙眼似乎在閃光。
“他從容,體貼,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慵懶?!?p> “是么?!?p> 王曉珂勾起唇角。
確實不是因為錢。
她想笑,又感覺有些苦惱。在她還在迷茫以后的工作,糾結(jié)生活中每一筆支出,為了賺一點零花錢而四處兼職的時候,有的人從容,體貼,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慵懶。
確實不是因為錢。
她還是笑了出來。
“你不相信?”
“沒有,我是羨慕?!彼抗鈷邉?,看到了街角有一家飲品店?!跋氤员苛軉?,今天有些熱?!?p> “嗯,吃一個吧。”薛瑞琪悶聲應著,她不喜歡王曉珂剛才笑起來的樣子,那是不屑、輕蔑,仿佛她在用唇角俯視自己。
“你說,他倆現(xiàn)在聊什么呢?”
兩人在冷飲店的玻璃窗前坐下,薛瑞琪看著自己的手機,問著身邊的王曉珂。
“百分之百在聊我們?!?p> 王曉珂輕輕敲著桌面,她要了一份草莓圣代,化學藥劑調(diào)制出來的酸甜正好能夠刺激她沉悶的味蕾。
“真的嗎?”
“真的。男人就是這么無聊?!?p> 他們會充滿熱情的討論你。
但絕對不是你希望的那個方面。
王曉珂很聰明,她對這件事心知肚明。
她說的沒錯,李哲和許昊宇這兩個無聊的男人,此刻就是在聊著王曉珂和薛瑞琪。
“哲哥,你等我一下。”
他們本來說得起興,許昊宇卻突然起身,略有匆忙地出了店門。兩分鐘后,他鬼鬼祟祟地回到了酒館,手上多了一個黑色的背包。
“最近在玩這個?!?p> 他把包放在桌上,對李哲努了努嘴。
李哲看了看許昊宇,拉開了包。
“價格不菲?”
他挑了兩件放在手里,不僅分量十足,質(zhì)感也是相當?shù)煤?。他對這些東西有些印象,平常買全套也就是百十塊錢,但許昊宇的這套看起來可不止這個價。
“定做的?!?p> 許昊宇笑笑,拉回了自己的包。
“看你小氣的樣子,我又不跟你搶?!?p> “哎,人多,人多,這也不是什么體面的愛好?!?p> 兩人對視一笑,許昊宇快速收好了自己的包。
“這有什么不體面的。”
李哲皺了皺眉,已經(jīng)算是相當體面了。
“這個……”許昊宇舔了舔嘴唇,他有些渴,但一時還不需要酒精。“我感覺我的心態(tài)有些意料之外的變化?!?p> 他看著李哲,眼里猶豫,又格外兇狠。
“你感覺自己喜歡她,心疼她。”李哲玩弄著桌上的骰子。
“是這樣嗎?”
他抬起頭,眼中是甚于許昊宇的兇狠。
許昊宇沒說話,低頭開了瓶酒,現(xiàn)在,是他需要酒精了。
“很正常?!?p> “很多東西只有揮霍和破壞的時候才能體驗到快樂,人就是這么一種卑劣的生物?!彼f著,給自己也開了一瓶酒。
“就好比是錢。你一塊一塊算著花,你快樂嗎?你不可能快樂。”
“只有揮霍掉,浪費掉,咬咬牙買那些超出自己生活水平的東西,你才會感到快樂,才會有收獲感?!?p> 李哲抿了口酒,口舌鼓足了干勁。
“再比如說才華。”
“我有個高中同學,上學那會兒文筆、創(chuàng)意都極好,前幾天聯(lián)系了一下,他現(xiàn)在只寫給自己看的情色小說?!?p> “他如果肯下功夫,完全能寫出相當優(yōu)秀的作品,但是那樣他就不快樂?!?p> 李哲聳了聳肩,似乎對這種事已經(jīng)習以為常。
許昊宇看著他,怔了半晌,才說:“還好你只是在酒吧里說這些?!彼D了頓,繼續(xù)說:“要不然別人一定會以為你瘋了,然后把你抓到八分場?!卑朔謭隹h城里的一家精神病醫(yī)院的,路過的時候常能聽到那里傳來高分貝的喊叫。
“酒吧——”李哲看了一圈四周?!斑@是個卸去偽裝的地方?!彼粗S昊宇,繼續(xù)說,“每個人都相對赤裸,然后姿態(tài)各異?!?p> “不說這些,喝酒吧。她們也該回來了,我得趕緊把這個放回去?!痹S昊宇拍了拍身邊的包。
廉價玻璃磕在一起,聲音悅耳又多情。
許昊宇起身,吃完冰淇淋的兩女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
壞了。
李哲從桌下踢了一腳許昊宇。
“嗯?!?p> 他壓著嗓子應了一聲,回手將自己包放到了椅背,身體壓在了上面。
“別藏別藏,什么好東西!”
薛瑞琪蹦蹦跳跳沖了過來,她買的是甜點,提拉米蘇,曲奇,榴蓮千層這些東西。
“沒什么。”許昊宇氣定神閑,“之前不是想寫小說嗎,做了個大綱,和哲哥討論討論?!彼统霭?,從前面的夾層掏出一個小文件夾,里面放著他最近的構(gòu)思。
他真是個天才。
他還真沒想到許昊宇的包里裝著這樣的東西。
“我剛看了,很巧妙?!彼槻拷┯驳匦χ?,在他身邊的王曉珂輕輕捏了一把他的胳膊。
“這次一定要堅持寫出來?!崩钫芮昧饲米烂嫔系奈募A。
他是和許昊宇一起開始寫小說的,如今他都寫完四本了,許昊宇還沉溺在構(gòu)思的過程中。
“我可不敢說一定能寫完。”許昊宇收起文件夾,隨手把包放在一旁,“我這個人只擅長短跑?!?p> 他也會玩這種文藝梗了。
李哲記得這個“短跑”的出處:《麥田里的反叛者》
那是一部記錄塞林格的傳記電影。
“你看他的其他書了嗎?”李哲坐起身來,聊到這些,他的精神明顯好了幾分。塞林格是讓他入迷的一位作家,他的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塞林格。
許昊宇搖了搖頭,說:“我連麥田里的守望者都沒看完?!?p> 李哲躺下了,手臂繞過王曉珂的腰。
王曉珂這會兒沒工夫搭理他,她的目光正和對面的薛瑞琪糾纏在一起,她們吃冰淇淋的時候一直在猜,猜兩個男人會聊些什么。
但是小說?
這不在她們的猜測之內(nèi)。
“這個,有點甜了?!痹S昊宇嘗了口提拉米蘇,對身邊的薛瑞琪說道。
他有重度脂肪肝,半年前才通過健身控制下來。
“你還是吃點水果吧?!?p> 李哲從王曉珂那兒掏出一個橘子丟給他,他們兩人分工很明確,一個買甜品,一個買水果,且買的都是對方男朋友愛吃的。
“橘子?”
“這個季節(jié)有橘子?”
此時是盛夏,距離入秋還有一段時間。
“哪還有應季的水果?!崩钫芸戳怂谎郏斑@世界早就亂套了?!彼f著也剝開一個橘子,丟給了身邊的王曉珂。
和許昊宇不同,李哲單薄瘦削,畢業(yè)體檢時還是營養(yǎng)不良。
“真羨慕你的腸胃?!?p> 許昊宇嘀咕著,剝開了手里的橘子。
他話音未落,李哲的手機又響了,是趙坤。
“邪了?!?p> 他嘟噥一句,接起了電話。
“喂!”
聲音從話筒里沖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個急促的剎車。
“你在外面?”
酒吧的歌兒轉(zhuǎn)了一個循環(huán),此時播放的依舊是痛仰樂隊的《再見杰克》
“對啊,和許昊宇一起?!?p> 李哲說著,把語音電話改成了視頻電話。
屏幕黑了片刻,趙坤的臉很快出現(xiàn),李哲四人湊到攝像頭前,看著已經(jīng)是微醺的趙坤。
“怎么想起打電話了?”
李哲偏了偏腦袋,他看得出來,趙坤也有喜事。
“我找到導師了?!?p> 屏幕里的趙坤挪了挪身子,他虎背熊腰,為了將自己裝進屏幕里,無論怎樣都有一種蜷縮的感覺。他的背后是一面墻皮脫落的墻,頭頂上是一盞落滿塵灰的白熾燈,看起來不像是學校的宿舍。
“是一位已經(jīng)退休的老教師?!?p> “我是關(guān)門弟子,這不,連住宿都給我解決了?!?p> 四人眼前的屏幕一頓,然后轉(zhuǎn)換成了一片漆黑。趙坤舉著手機在房間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這是一套50平米左右的住房,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客廳和廚房堆放著不少雜物,沒有生火做飯的痕跡。
“專業(yè)呢,專業(yè)怎么樣?”李哲皺了皺眉。
“說出來你別不信,正好對口?!壁w坤格外興奮,半個月的提心吊膽換來了一個意外之喜,“而且他自己有公司,和當?shù)貛讉€龍頭房企關(guān)系都不錯?!?p> 趙坤學的是建筑,算上他退學重考的時間,他是在16年選擇的這個專業(yè)。對于房市來說,那可真是夢幻的一年。
“那還不錯?!?p> 李哲點了點頭,疫情揭開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遮羞布,在整體停滯、趨于下滑的時代,碩士學歷帶來的競爭優(yōu)勢已經(jīng)不再明顯,能通過導師敲定一個還不錯的工作,已經(jīng)是中上之選。
“咳咳。”
趙坤看著平靜的李哲,用力地清了清嗓。
才到重點嗎?
李哲扶了扶手機,讓一行人將自己好奇的臉充分地展示給電話那頭的趙坤。
“據(jù)說,之前跟這個老師的幾個學長學姐,畢業(yè)之后起薪就有四十五萬?!壁w坤手忙腳亂地比劃著。
四十五萬,應屆畢業(yè)就能拿到這個數(shù)確實足夠誘人。
“可以啊,四十五萬可真不少了?!?p> 許昊宇快速地拿過手機,把李哲擠出了鏡頭。
“什么工作啊,起薪就這么高?!?p> “一定很辛苦吧?!?p> “而且肯定很難。”
三人嘰嘰喳喳和趙坤聊著,李哲起身,給自己點了支煙,然后搖搖晃晃地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他應該給尹凡打電話的。
他走到廁所門前,推了推門,然后聽到門內(nèi)傳來一聲憋著勁的“有人!”
李哲沒有回去,他在廁所旁的雜物上坐下,靜靜地抽著手里的煙。那一點紅光在他的眼下明暗變幻,他感覺自己正目睹一場死亡。
“怎么了?”
王曉珂的聲音打破了李哲的安靜,也破壞了他眼下那場微不足道的死亡。
“沒事。只想自己抽支煙。”
他招了招手,王曉珂很乖巧地鉆進他的懷里。
“有壓力了?”
王曉珂略帶嬰兒肥的臉蛋貼著李哲的胸口,聲音很悶,卻意外地有一種松軟的感覺。
“壓力?”
“迪麗熱巴?四十五萬?”
她目光慌亂地試探著,這是一步險棋,她在主動地觸碰李哲的內(nèi)心。
李哲啞然,低頭看著小鳥依人的王曉珂,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她臉頰緋紅,躲閃的眼中眼波流轉(zhuǎn)。
我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奇怪的念頭如一支冷箭,“嗖”地一聲從他的腦海穿過,讓他瞬間冒出一身冷汗。
“都不是?!?p> 李哲揉撫著她的頭發(fā),長長地嘆了口氣?!澳闩肋^山嗎?”他問道
“爬過啊,泰山,嶗山,華山……”
“我也爬過?!?p> 李哲鼻翼翕動,從渾濁的空氣中吸入兩口嗆人的回憶,讓他輕輕咳嗽起來。
“每次爬山,我都充滿失望?!彼止局白罾鄣臅r候,也是最失望的時候。”
他摸出煙來,但沒有抽。
“山頂也就那樣,不是嗎,一望無際的天空,松軟的云朵,偶爾還有飛鳥掠過,運氣好的話它們會把糞便拉在你的頭上?!?p> “山頂也就那樣?!彼粗鯐早?,逃避似地偏了偏自己的腦袋?!懊看挝叶紩@么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表,我的那份過于緊湊。
他們嘲笑我身在谷底,我可憐他們還滿懷期待。
“嗯?!蓖鯐早孑p聲應著,慢慢蹲下身子,坐在了李哲的腳上?!澳愫酶摺!?p> 她笑著,唇紅齒白,像個孩子。
“而且還有雙下巴。”
她笑得格外開心,李哲看著她,也蹲下身子來。
她贏了。贏過了太多人。
李哲眼里生出笑意,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兩人安靜地對視著,旁邊的衛(wèi)生間終于響起了抽水馬桶的聲音,它類似干嘔,但實際上又在吞咽。
韓超的肚子先探出來,緊接著是他那張有些好奇的臉。
“你倆如果是在這兒抱著痛哭,我就會指一指那個牌子。”他說著抬抬手,一旁的墻上掛著“未成年人禁止飲酒”的警告牌。
李哲對他齜牙咧嘴地一笑,轉(zhuǎn)身鉆進了衛(wèi)生間。
“他今天心情不錯?”
韓超聽著門后響亮的水流聲,眉頭忍不住挑了挑。
王曉珂蹲在地上,重重地點了點頭。
“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人。”
韓超嘀咕一句,搖晃著滿身贅肉往前臺走去。
沒人知道怎么讓李哲高興,也沒人知道他為何失落。從青島回來之后,他就將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
但是,今天有人觸碰到了。
衛(wèi)生間內(nèi)水聲很快停止,他尿得格外歡快,這好似是一個飽含歡喜的動作。
兩個人手挽手回去,許昊宇和薛瑞琪正在貼耳密語,仿佛怕濃稠的情意在空氣中逸散。
“說什么秘密呢?!?p> 李哲咕噥一句,拉著王曉珂坐下。他深深地呼吸著,酒吧內(nèi)渾濁的空氣灌入他的口鼻,沖進他的肺部。世界內(nèi)龐雜混亂的萬事萬物仿佛化作一顆顆微粒,在一次短促的氣體交換的過程中,生硬地融入他的身體。
它們穿過神經(jīng),帶來刺痛和酥麻,它們涌上腦海,令人暈眩。
“喝一杯吧?!?p> 李哲舉起酒杯,眼下的此時此刻被抽離成一種遙遠的概念,只有搖動的液體,才呈現(xiàn)著某種真實。
此時此刻,無數(shù)的分子在運動,電流涌過燈芯,口鼻微張,氣流涌動,太陽直射點自北回歸線向南移動……
正是此時此刻,不可觀察琢磨。
李哲笑著喝了杯中酒,讓此時此刻漫過自己的身體。
這天他和王曉珂待到了酒吧打烊,困得睜不開眼睛的韓超把他們送到門口。
“那個?!?p> 李哲的腳底在地面上蹭了蹭。
“要不要買些玩具試試?”
酒精讓他的目光搖晃不定,
王曉珂遲疑片刻,然后學著他的語氣說:
“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