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初夏,尹凡回京準備答辯和畢業(yè),李明倫和女友在家中長住,許昊宇去了英國——他從浙大退學之后,重新去了英國讀大學。
李哲記不清他具體讀的是哪所院校,但印象中,那所學校還不如倫敦政經(jīng)學院。
“哲哥,我真是搞不懂女人們都在想什么!”
夏日黃昏,李明倫抱著啤酒瓶對著李哲傾訴。
“吵架了?”
李哲點煙,動作漫不經(jīng)心。
“廢話?!崩蠲鱾惖闪怂谎郏窨粗粋€外星人。
李哲吐煙,直撲李明倫的面部。
“所以呢,哲哥?”李明倫攤了攤手,一臉急迫。
“你以前不是心理委員么,這咋弄啊。”
“這個…”
李哲直了直身子,彈了彈煙灰,兩片嘴唇像砂紙一樣摩擦著。
“很簡單,讓她贏就好了。”
他眨了眨眼,臉上又露出來那種令人厭惡的隱晦。
“可是…”
“聽我說?!崩钫軘[了擺手。
“把贏的感覺給她,把贏的結(jié)果拿走。”
他說著,面容隨之清晰起來。李明倫縮了縮身子,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眼前的李哲格外猙獰。
“怎么?”李哲挑了挑眉,手里的煙沒動,卻已經(jīng)攢了長長一截煙灰。
“你剛才有點嚇人?!?p> 李哲罵道,“生活就是這樣,你以為是春節(jié)檔的溫馨電影,其實都是恐怖片。”
他喝了口酒,繼續(xù)說道:“愛情,也一樣?!?p> 李明倫揚起頭,身體放平,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有時候都差點忘記李哲不是個正常人。
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說,李哲都不正常。
他今年才25,情緒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外套。
是的,他沒有情緒,似乎毫不介意赤裸著內(nèi)心在這個世界上亂沖亂撞,然后精準地抓住生活背后的真相。
丑陋而粗鄙的真相。
“我不想知道愛情是什么。”李明倫看著李哲,嘆了口氣。“包括生活?!?p> “我只想知道怎么不吵架?!?p> 李哲點點頭,把手里已經(jīng)燙手的煙頭彈進煙灰缸里。
“那是自然?!?p> 他來了興致,身體像游魚一般在廉價的沙發(fā)里扭動著。
“描述生活,或者愛情這種東西,歷代的文字工匠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至于吵架…”
“這避免不了,讓她贏就好了。”
“把贏的感覺給她,然后拿走贏的結(jié)果。”
李哲重復(fù)著自己剛才的結(jié)論,仿佛這是什么顛撲不破的真理。
“什么意思?”
李明倫困惑。
“還不明白嗎?”
李哲有些焦躁地敲出一根煙來,打開手機,搜索了最新的油價。
“油要漲到六塊五,你怎么辦?”
李明倫愣了愣,“漲唄,還能怎么辦?!?p> “難怪你升不上去?!崩钫苊臀艘豢跓?,眼前的那點紅光璀璨地亮了起來,接著說“你得先把油升到八塊。”
“然后呢?”
“然后就會這樣?!?p> 李哲快速敲了敲手機,十幾年前的本地新聞,因為天然氣價格大幅上漲,出租車集體罷工。
李明倫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李哲,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明白了。
“然后降到六塊五就好了,甚至七塊也可以接受?!?p> 李哲收了手機,身體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
“可是…”李明倫舔了舔嘴唇,“那是我女朋友啊,至于這樣么?!?p> 剛躺下的李哲像觸電一般彈了起來。
他成年了嗎?
李哲心里問道。
李明倫縮了縮身子,他之前就聽說李哲喜怒無常,沒想到實際接觸起來是這么一驚一乍的。
他和李哲不算朋友。
整個高中時代大概只有尹凡算得上李哲的朋友,李哲從不罵他,在他習慣了對身邊所有人罵罵咧咧的情況下。
“我想想…”
李哲抬起頭來,動作像是滴眼藥水。
“這兩年,咱們聚的規(guī)模越來越小了吧?!?p> 他沒說錯,大學剛畢業(yè)的頭兩年,聚會往往能達到十幾人的規(guī)模?,F(xiàn)在,只剩下五六個人了。
“有些事情是悄無聲息的。”他說,“沒有矛盾,沒有爭吵,甚至沒有告別。”
“慢慢就會有人離開?!?p> 他直起身來,狹長的雙眼里閃爍著狡黠。
“我不知道你留意過沒有?!?p>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五六個人定下來的。”
他點煙,第一口沒有過肺。
“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p>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幾個定下來的?!?p> 第二口過肺了。
“嗯,所以呢?”李明倫隔著白煙看著李哲。
“每一段人際關(guān)系里都有一個主導(dǎo)者?!崩钫苷f道?!吧缃唬怯肋h不會平等的一件事?!?p> 他沒彈煙灰,任由那些焚燒過后的尸體掉落在自己的白襯衣上。
“就好像做生意一樣,你拿五十的股,我拿五十的股,這買賣遲早完蛋?!?p> “友情,愛情,親情。”
“都是這樣。”
李哲掰著自己手指頭,酒吧的燈光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臉。
李明倫看著李哲,感覺自己喉頭發(fā)緊,他對著吧臺的方向抬了抬手,“老板!”
吧臺后抬起一張雄偉的面孔,韓超看起來又胖了不少。
“來杯酒,別太烈。”
李明倫的聲音里有一種投降的意味,一旁的李哲看了眼手機,匆匆起身。
“你先坐著?!?p> 他看了眼李明倫。
“我去接兩個人。”
“我認識嗎?”李明倫盯著李哲。
“我都不認識?!崩钫苈柭柤?,他有定期約見網(wǎng)友的習慣,今天也是如此。
“你啊?!?p> 李明倫吸了口氣,身體仿佛隨之膨脹起來,“早晚讓人打死?!?p> “反正是會死的?!?p> 李哲笑了笑,把杯底兒的酒一口喝干,跟老板韓超打了個招呼后,快步出了門。
“又有新姑娘?”
韓超在吧臺后調(diào)著酒,聲音像一把好奇的標槍,直插李明倫的耳中。
“呃,不知道。”李明倫撓了撓頭,轉(zhuǎn)過身去,“他總是帶姑娘來這兒嗎?”
“嗯。”
韓超點點頭,腦海中有了一些模糊的感覺…
關(guān)于煙霧里模糊的面容,關(guān)于女人的腰肢,關(guān)于喘息和嘆氣。
“靈感來了!”
他龐大的面孔上雙眼圓整,仿佛上帝給他開了顱,為他灌入了神秘又古老的力量。
難怪你喜歡這個酒吧。
都是和你一樣奇怪的人。
李明倫心里嘀咕。
“超哥,我們得換個大桌。”
這邊話音未落,李哲就帶著兩個姑娘進了酒吧,韓超抬頭,嘴角不自然地撇了撇。
“我還是小看你了?!?p> 他克制著,目光還是黏在了李哲身后的那兩個姑娘身上。
她們一高一矮,風格也迥然不同。
高個穿背心,工裝短褲,腳上蹬了一雙短靴。矮個看起來很累眼,不過韓超知道這東西,洛麗塔,一種復(fù)雜華麗又價格不菲的裙子,還背了一個可愛的兔子包包。
JK制服,洛麗塔,漢服,這些東西近幾年快速風靡起來,連這個小縣城也不例外。
讓李哲來分析原因的話,他大概只會說一句:經(jīng)濟是越來越不好了。
“我也很意外。”
李哲笑笑,身邊的兩人低頭看著手機,臉上的表情…不,她們沒有表情,至少現(xiàn)在沒有。
“挑個地方坐吧。”
韓超轉(zhuǎn)頭看了看自己的小酒吧,如他所見,今天依舊只有李哲這一桌客人。
“這是我高中同學,李明倫。”
“欣欣。”高個女孩說道。
“曉珂?!卑珎€女孩說道。
走到桌前,這兩個姑娘才活了過來。
“你…你們好?!?p> 李明倫倉促起身,略帶疑惑地看向李哲。
李哲拍了拍他,招呼三人落座。
“酒來了!”
靈感大開的韓超麻利地把酒端上了桌,這是四杯很妖嬈的酒。在昏暗的燈光下,杯內(nèi)的液體呈暗藍色,但其中又有一抹濃艷、柔軟的深紅,仿佛沉在墨池里的胭脂。
煙霧,腰肢,喘息,嘆氣。
李哲笑了起來。
隱晦的藝術(shù)。
如果他學的不是調(diào)酒,或許能被寫到文學史里。
李哲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冰涼、狹長的杯子,在這種令人沉淪的飲料上感受著純凈的天才。
“好苦?!?p> 他回過神,看到劉欣的五官皺巴巴地擰在一起。
她是那個高個姑娘,左側(cè)的肩膀上紋了一只海豚。
“有顆橄欖的?!?p> 李哲看了看杯底,這是超哥的習慣,對橄欖情有獨鐘。
“唔…”
“可還是很苦啊?!?p> 王曉珂臉色也不怎么好看。
“忘了件事?!崩钫苷f著起身,在自己的褲兜里摸索一陣。
兩女對視一眼,跟著站起身來,李明倫目光掃動,也磕磕絆絆站起身來。
“超哥,給我們看著桌子?!?p> “我去拿點東西?!?p> 李哲說著,回應(yīng)他的是一張眉頭緊皺的臉。
“我看啥?”
“我這地方,小鬼都不來?!?p> 四人笑了,比起這店里精致的裝潢,這里的生意顯然沒有那么好。
出了酒吧,李哲舒展身體,停在店門口的一輛C63燈光閃爍,他一挑眉,信步走了過去。
“我…”李明倫張嘴,話卡在一半。
“第一次見,給你們帶了些禮物?!?p> 李哲說著打開后備箱,拎出兩個購物袋。
“喏。這是你的?!?p> “你也有份?!?p> 他說著,將兩個購物袋分給了劉欣和王曉珂。
應(yīng)該沒給錯。
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是個殘忍的人了。
兩位姑娘道謝,李哲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外面冷,先回去吧,我們抽支煙?!?p> “這車?”
李明倫撫摸著車身,眼里滿含愛意。
“C級車罷了?!崩钫茳c煙。
“你以為我不懂?”李明倫瞪眼,“V8!這可是V8!快讓我踩一腳?!?p> “就踩一腳?”
“就踩一腳?!?p> 李哲沒猶豫,把鑰匙丟了過去。這車是他新提的,算是和父母之間的第一次妥協(xié)。
一輛新車,換他老實在這個縣城待著。在他看來,算是公平公正的一次交易。
“轟!”
商業(yè)街明亮的燈光下,疲乏、迷茫又頹喪的青年在V8發(fā)動機咆哮聲中提振精神,自然還要接受過路人的罵罵咧咧。
“臭傻逼?!?p> “有錢了不起啊?!?p> “擾民了,沒人管啊?!?p> 李哲撓了撓頭,他已經(jīng)對這些習慣了。
人們都缺少贏的經(jīng)歷。
但每個人都很想贏。
于是他們謾罵。
他心里想著,稍稍偏了偏腦袋,看著兩張蠢蠢欲動的臉正貼在酒吧的玻璃窗前。
包括你們。
李哲嘆了口氣,敲了敲車窗。正在興頭上的李明倫消停下來,他一臉興奮,整個人似乎都開心了不少。
“看來V8是解決情感問題的良藥?!?p> 李明倫在他身上搗了一拳。
“你早晚讓人打死?!?p> “我說了,早晚會死的。”
李哲抖擻身子,敲出煙來。
熱鬧轉(zhuǎn)瞬即逝,玻璃窗前的姑娘恢復(fù)了冷靜,回到了座位上。
“兩個?差別還這么大?!?p> 團團白煙里,李明倫看不清李哲的臉。
“她們都贏了?!?p> 李哲說,“但拿走贏的人是我,這是一次現(xiàn)場演示?!?p> 那一瞬間,這張蒼白、病態(tài)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陰厲。
李明倫看了看手里的煙盒,沒說話。
一支煙過后,兩人推門而入,風沒吹散他們身上的煙味,路過吧臺的時候韓超輕咳了兩聲。
桌上的兩人一個眉眼帶笑,一個低垂著頭,相同的是,兩個人的酒都下了一半。
沒有人會輸。
你贏了,她贏了,我也贏了。
李哲入座,低頭抿了口酒。
“也不是太苦啊?!?p> 他說著,目光看向?qū)γ鎯扇恕?p> “確實不怎么苦。”
“是啊,剛才是第一口的原因吧。”
劉欣和王曉珂應(yīng)著,都沒抬起頭。
李哲抿了抿嘴,沒說話,掏出手機把二維碼放在桌面上。
“曉珂是嗎。”
他看著那個套在lo裙中的干瘦姑娘。
“好像還沒有你的微信,加一個?”
“呃…”
這次她們抬頭了,兩個人同時。
王曉珂有些驚訝,她看了看同樣驚訝的劉欣,然后帶著試探意味地慢慢拿出自己的手機。
“找你打探欣兒的消息,應(yīng)該不收費吧?!?p> 李哲說著,用力地將雙眼壓成弧。
該笑了。
這不好笑嗎?
安靜片刻,姑娘們?nèi)缢闲α似饋?,聒噪地像是早餐攤。李明倫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哲的腰?p> 真有你的。
他應(yīng)該是這么想的。
“當然免費?!蓖鯐早嫘χ鴴吡舜a,對著手機敲了起來。
“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圖謀不軌。”
劉欣說著,在桌下踢了李哲一腳。
李哲腦袋一側(cè),壓彎的眼睛緊緊盯著劉欣,“我啊,我可是一向正大光明的?!?p> “沒錯,一向正大光明?!鄙磉叺睦蠲鱾愊乱庾R地跟著重復(fù)了一遍。
“嘁。”
姑娘們不屑,然后笑作一團。
“來來來,送你們兩杯?!?p> 韓超湊了過來,手里端著兩杯透明的酒。
他又來了。
高度數(shù)的烈酒。
“超哥是個紳士?!崩钫芸粗?p> “嗯?”
韓超一愣。
“只給女孩送酒?!?p> 他說著,順勢把兩杯酒推到了劉欣和王曉珂的面前。
“哈哈哈哈,你看你這話說的?!表n超撓了撓頭,“靈感嘛,靈感是很重要的?!?p> 調(diào)酒和寫作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女人是他們的靈感。
李哲想著,看了看遠處的玻璃窗。他看見四人的浮影,以及窗外行人的浮影,他的耳邊,響起搖骰子的聲音。
每一個不寫作的夜晚。
我都很快樂。
他想著,也搖起了骰子。
……
臨近午夜的時候,劉欣和王曉珂先行離開,李哲送了她們很遠,直到出租車上車口。
那對李哲來說,是挺遠的。
再回到酒吧的時候,李明倫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犯迷糊了。
“喂。”
李哲拍了拍他,他很禮貌地回以一個飽滿的酒嗝。
“起來了?!崩钫茉谒磉呑拢统隽俗约旱氖謾C。
他在等,等自己贏了的消息。
“我…”
李明倫撐起身子,雙眼有些腫脹。
“我知道你在玩什么伎倆?!?p> 他說著,用力地攤開自己的面容。
“你知道就好?!?p> 李哲回復(fù)著消息,沒有抬頭。
“關(guān)鍵是…”李明倫把頭湊了過來,看著李哲的手機屏幕。
“贏家永遠只有一個?!?p> 李哲說著,給王曉珂轉(zhuǎn)了兩千塊錢。
“但可以讓很多人都感覺自己贏了?!?p> 他說著,收起了自己的手機。
李明倫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兩份見面禮,是不一樣的?”
“當然?!崩钫芎染疲尡變旱臐饬覞L過自己的喉嚨,“當然是不一樣的?!?p> 他笑,在一個平靜的夏夜里笑得格外燦爛。
“你這是在賭?!?p> 李明倫伸手握住酒杯,握緊又松開。
“不上賭桌的人永遠不虧。”
“不過永遠也贏不了。”
李哲說著抬手,又要了兩杯酒。
李明倫看著他,猶豫了片刻后才說:“那么,你總是贏嗎?”
李哲沒說話,把手機翻過來,看了一眼之后遞給了李明倫。
李明倫看了一眼,迷瞪的雙眼緩慢睜大,在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比例。
“就,就這樣?”
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我們都不愿接受現(xiàn)實。
我以前也是。
李哲心里嘀咕著,收了手機。
人很奇怪。
從不在乎自己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只要看起來比別人更多、更好,就能心滿意足。
他喝了口酒,身體在沙發(fā)上躺倒,從天花板上懸垂而下的吊燈在他眼前小幅搖擺,黃色的光斑拼湊在他的視野里。
她們要的不是愛,是偏愛。
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要尊重和平等的人時刻都在索要特權(quán)一樣。
而我,也只是擅于制造假象罷了。
那種讓對方感覺自己擁有了一切的假象。
那種稀缺的,獲勝了的假象。
他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地想著。
市場經(jīng)濟嘛。一切都是交易的一部分。
購買一種假象,也是要付出昂貴代價的。
從另外一個思路來說,他認為自己是個高明的商人。
“喂?!?p> 李明倫放下酒杯,推了推他。
“什么?”李哲中斷了自己的思考,抬起眼來。
“車?!?p> 李明倫指了指玻璃窗外那輛嶄新的C63。
“再給我踩兩腳?!?p> 李哲撐起身子,揉了揉眼,說:“可以啊?!彼衍囪€匙交給了李明倫,又補了一句,“以前從來沒讓別人碰過我的車。”
拿過鑰匙正要起身的李明倫身體一頓,他扭過頭,看著面帶微笑的李哲。
“別對我用這招?!?p> 他惡狠狠地瞪了李哲一眼,然后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