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忙吧,我一會兒先回了,明天再來?!眲猿空f道。
“行,那我就不留你了?!?p> “文文、朵朵、詩詩、燕燕,你們就負責(zé)點心水果和貢品,用塑料袋都裝好了,等會多跑兩趟拿到靈堂去!”三嬸吩咐道。
“平子呢?回來沒?”三叔喊道。
“來了!”何平在院子里回喊道。方才還在墳地里忙活的眾人,此刻已經(jīng)和何平一起紛紛回到了院里。
“行,架個兒吧!小東西先緊著往過拿,靈前清空了再抬老虎,快點兒著!”春雷喊道。
何文何朵等眾女眷以及年輕男丁們快速提著貢品奔向新靈堂,何勝軍棺材周圍的大小物件瞬間被清理干凈,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緊緊挨在一起,奮力扛起了棺材。即便如此,近千斤重的棺材依然如同大山般,壓得眾人舉步艱難。
“一二,一二,一二,停一下!走!一二,一二,停停停!等下!吁,呼,走!一二,一二……”
移棺途中,一旦停下來就容易更累,因此人們一邊快速喊著口號邁動腳步,一邊不斷地快速切換人手。每個人身邊都同時跟著一個人,每走幾步兩人就要快速替換。三叔走在最前方,和另外兩人一起背抬著棺材,大聲吆喝著節(jié)奏。
每個人的臉都憋得通紅,棺材在眾人的協(xié)力下左右搖晃地艱難前行。沒一會兒三叔就累的撐不下去,大喊著停了下來,春雷和何東輝緊接著替上。何平因為前幾年胳膊受傷,只能在側(cè)面幫忙使力。
新靈堂距離院子有三四百米的距離,而且都是高低不平的路段,人們走的非常艱難。
何朵和其他人站在新靈堂前面,緊張地注視著父親的棺材,心里不斷念叨著:“爸,沒事!爸,沒事!爸,咱一起加油!”
棺材終于被抬進了新靈堂,卻因為地面不平,花了大半個小時才安置好。
所謂新靈堂,只是在村子的野地里清出一塊平緩的地方,把幾個超大塊的簡易防水油布鋪在地面,兩側(cè)則用電機充氣起來的棚子圍合在一起。
充氣棚有不同的主題和風(fēng)格,何家用的自然是喪葬主題。偌大的棚子頂部肅立著兩只白鶴,白鶴中間是一個類似宮殿房梁的簡易造型,房梁正中立著一個大大的“奠”字。棚子兩側(cè)連著兩根充滿氣的柱子,上面印著古人飛天成仙的圖案,并且各附一聯(lián),左聯(lián):魂歸九天悲夜長,右聯(lián):方留百代憶春風(fēng),中間橫批處則掛著一副由假花裝點起來的花圈?;ㄈλ闹苁撬姆N不同顏色的假花,中間大片留白為白色花朵,白色花朵上赫然印著幾個黑色大字:爸爸一路走好。
按照村中習(xí)俗,逝者下葬前的頭一天必須移靈至戶外場所,一則是方便第二日下葬時抬棺,二則是給逝者從家中到墓地一個過渡。自這日起,逝者也好,親人也好,就要接受真正的永別。
靈堂后端掛著一塊防水油布,和兩側(cè)的充氣棚一起,形成一個半包圍的空間。何勝果和二嬸三嬸等資深女眷已經(jīng)在靈堂里儀式性地哭嚎了一番,何朵則忙著到處找石塊,想努力把架著父親棺材的兩條小長凳的凳腿填平,以防棺材不小心傾翻。她一門心思都在父親遺體的安危和體面上,顧不得其他禮節(jié)和儀式。等她總算勉強干完了自己給自己安排的任務(wù)后,靈堂前方臨時搭起的供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形形色色的貢品。
所謂供桌,是由何家的兩個單人床拼搭而成,因為一般的小飯桌此時已經(jīng)遠遠不夠承載五花八門的祭品。五平方左右的供桌上,除了何文何朵第三天購置的四樣點心四樣水果、第六天當天購置的八樣點心八樣水果外,還有姑嬸們各自準備的四樣點心及水果,以及八個插滿仙花仙獸和仙童的大圓饅頭。
供桌兩側(cè)各立著三排鐵架子,每排鐵架上都串了十七串油炸麻花,兩側(cè)加起來各五十一串。麻花架的頂部各有一面一米左右的斜架,上面固定著四朵大假花,假花下連著流蘇,長長地延展到麻花的半腰部,兩個大大的“奠”字便被貼在這里。
供桌的正中間,正好也是靈堂的正中間,放置著一個一米多高的紙質(zhì)樓房,樓房正中中空的位置,放置著何勝軍的遺像。紙樓和兩側(cè)的麻花之間,各由一排鐵架連接,鐵架上同樣是油炸面食做成的道具,只是不再是麻花,而是類似佛門法器的其他式樣。這樣的道具兩側(cè)各四個,道具上方是開口的形狀,剛好各插了一捧假鮮花。兩側(cè)各四捧,一共八捧。
正式的祭品都這樣工工整整地被一排排陳列在供桌上,親友們禮贈的成箱方便面、八寶粥、牛奶、飲料等則被塞到了供桌底下。供桌上鋪著一塊藍色塑料布,垂下來的下擺正好遮住了桌子底下的雜亂無章。
先前在家中的小供桌,和棺材一起被擺放在了靈堂里面,上面放著最初供的兩樣水果和點心,以及香爐、麻紙、蠟燭、香,供逝者三餐飯食的一副碗筷、一個茶杯和酒杯,還有一個放了四個大圓饅頭的圓盤。圓盤原也是何朵家日常歸置茶杯的工具,此時則另作他用。
由于地面坑洼不平,很多小凳子放置不穩(wěn),人們干脆坐在從家里搬來的廢棄被褥上。這些被褥早已因潮濕和發(fā)霉無法貼身使用,反正放著也是放著,干脆就被扔到地上,由著人們坐臥。
何朵跪在地上,給父親續(xù)完香,點燃香煙,抽了一口后插在香爐里。父親生前酷愛抽煙,自從生病后便戒掉了。如今再無忌諱,不妨多給他點一些。何平進來拿走茶杯,倒掉了里面的冷茶水,重新添上熱的放在供桌上,默默坐了兩分鐘便再度離開。如此寒冷的天氣,即便是新添的茶水,最多五分鐘也會完全冰涼。
移靈后的當天下午,道士團——也就是村里葬禮專用的樂隊抵達現(xiàn)場。這一天男人們的重頭工作已經(jīng)基本告一段落,有了時間和精力玩耍,便早早地圍在道士團身邊看他們鼓吹雜耍。樂隊安置在靈堂側(cè)前方,兩個小桌子和七八個小凳,加上幾沓一次性紙杯和兩大壺散茶,便是樂師們工作和休憩的場所了。
喪禮儀式正式開始前的兩個小時,人們隨意點著各種熱辣或爽邁的鄉(xiāng)村樂曲。嗩吶手一聲高亢的樂音飛出,笙、塤、鈸、排簫、二胡等其他樂器緊追而上,嘹亮歡快的樂音瞬間刺破長空,如雀躍的蛟龍在山中呼嘯飛旋。
熱辣辣的民樂響徹山巔,引來很多遠處的村民跑來觀看。樂隊里負責(zé)雜耍的成員或腳踩單輪,或手拋線球,時而前仰后合,時而翻滾蹦跳,圍觀的群眾不斷鼓掌叫好。任爾冬風(fēng)呼嘯酷寒當頭,現(xiàn)場氣氛卻烈如炙夏。直到晚飯時分,熱乎乎的飯菜才瞬間引走所有看客。
晚飯后便是正式的祭拜典禮,道士們負責(zé)坐在靈堂邊吹拉彈奏,孝子孝孫親戚家眷們負責(zé)在靈前哭拜逝者。祭禮向來是葬禮前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會擠在一旁圍觀,也就是看人家“哭熄火”。誰家哭熄火的人越多,哭的越傷心,這家逝者就越有福氣,子孫們就越孝順。
祭禮由春雷主持,前幾輪是三叔三嬸、堂表姑舅等逝者的同輩親戚,哭喪的男丁由自己的兒子或侄子扶持,女眷則由自己的女兒或侄女扶持。此時靈前的地上已經(jīng)鋪上了半條不用的褥子,祭拜者們默默站在靈前,隨著主持人大喊一聲“跪”,撲通一聲跪倒在褥子上,嚎啕大哭,涕淚橫流,邊哭邊留神聽主持人的流程。
當主持人喊“拜”時,祭拜者便邊哭邊磕頭。
“起!”
“跪!”
“拜!”
“起!”
“跪!”
“再拜!”
一連三次,祭拜者肝腸寸斷地行完禮,由扶持的人帶進靈堂內(nèi)的棺材前,再次下跪,對著何勝軍的棺材痛哭幾聲,再由扶持之人繼續(xù)帶出靈堂回到靈前,進行第二輪祭拜禮。
兩代內(nèi)的直系血親祭禮是每人兩輪,每輪三次跪拜,第二輪跪拜結(jié)束后,祭拜者由扶持之人送進里堂繼續(xù)哭一會兒,由何文何朵等守靈人勸慰兩句后,退回到棺材一側(cè),儀式就算結(jié)束。祭拜者會輕輕抹把鼻子,在里面坐看其他人行禮。
如果是兩代外的血親關(guān)系,便是每人只需一輪,每輪三次祭拜。隨著關(guān)系的親遠和祭拜者的情緒投入,主持人會合理把控時間。哭的越少、關(guān)系越遠的,祭拜的節(jié)奏就會越快。反之則會越慢越長。
“要哭哩??!”在許嬌蘭及眾親戚耳提面命的惴惴叮囑下,自第五日開始,何文已經(jīng)率先突破瓶頸,可以用家鄉(xiāng)特有的哭熄火方式表達哀思。
何文的突破無疑對何朵產(chǎn)生了巨大的壓力,同是兒女,姐姐哥哥都能哭熄火了,自己如果還只是默默垂淚,勢必會讓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一急之下不得不再次努力和鉆研。幾番嘗試下來,總算也可以一邊哭嚎一邊落淚。雖然情緒依然拿捏不穩(wěn),至少當下的祭禮對她二人而言,終于也再不是多大的壓力。
長輩一輪的祭禮結(jié)束后,春雷挪去了靈前的褥子,讓小輩們直接跪拜在地上行禮。意思很明顯:你們是小輩,又年輕,就該多受點罪為逝者哀思。畢竟跪拜時膝蓋咯的越難受,才會越刻骨銘心。
兒女輩的第一個祭者便是何平,第二輪是何文,第三輪是何朵,每個人都是單獨進行。
何朵起初還擔(dān)心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喊不出來,但是看到姐姐哥哥哀慟的樣子,眼淚瞬間便破防,等輪到她的時候,早已哭的淚如雨下。
“爸!我熄火滴爸??!”何朵大喊一聲,痛徹心扉,眼淚汩汩而下。此刻她早已忘記了眾人圍觀的尷尬,腦子里全都是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和臨去時的無限痛楚,滿心的憐惜和無助讓她肝腸寸斷,無限的遺憾和不舍讓她撕心裂肺。她甚至覺得,要不是不斷的起、跪、拜流程一直分散著注意力,她還可以哭的更投入。
何平、何文、何朵三人的祭拜禮,是整個祭禮儀式中最核心的環(huán)節(jié),也是眾鄰里親戚們最要看的環(huán)節(jié)。至親去世,孩子們的痛苦程度顯示了對至親的思念和尊敬程度,更何況鮮少在村民面前露頭的何文何朵姐妹倆,本就是多年來人們心中的謎團。而此刻,真相被演繹的淋漓盡致。
哭熄火,自來便是紅西鄉(xiāng)白事中的重頭環(huán)節(jié),誰家家里有了喪事,前去吊唁吃席的人都一定要看對方哭熄火。一方面是對別人家失去至親后痛苦程度的好奇,另一方面也是給自己積累經(jīng)驗。當然,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參與也表示著一起送逝者離去。
從堂表姑侄們開始,哭嚎的聲音越來越小,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到最后甚至是每人一分鐘左右便匆匆結(jié)束。祭者只需要快速圍著靈堂轉(zhuǎn)一圈,末了磕三個頭就行。
等全部祭禮行完,便到了吊孝的環(huán)節(jié)。吊孝是由一個道士團里的歌手穿上一身白色戲服,帶上白色頭冠,化妝成青衣模樣,在靈前歇斯底里地哀唱對逝者思念和寄語的歌曲。很多老戲骨的青衣往往都是真哭落淚,圍觀群眾時常被感染到淚濕眼眶,這也正是人們愛看吊孝的原因。
多數(shù)哭不出來的,則會提前化好淚妝,隨著情緒的起伏不斷拂袖做擦拭狀,也能糊弄一二。吊孝的歌曲有很多,諸如《哭皇天》《十跪父/母重恩》《父親》《母親》《哭七關(guān)》《哀樂》《西行的平安路》《媽媽/爸爸您老慢些走》等。具體唱那首,要由逝者的親女兒花錢點歌,一首一百塊。女兒們點完后如果其他人也想點,只要出一樣的錢就可以。
誰點的歌,誰便要跪在靈前。第一首是何文何朵,姐妹倆便一左一右跪在父親的靈堂前。青衣邊唱邊哭,邊哭便喊,歌詞中涉及到女兒們對父親的懷念時,便會命令何文何朵叩拜和焚香??梢岳斫鉃?,何文何朵和青衣一起,表演和表達著對父親何勝軍的不舍和悼念。
青衣唱到“我多想再喊一聲,再對你喊一聲”的時候,話筒遞到了何文嘴邊,何文哭喊了一聲“爸”!青衣便拿走話筒,繼續(xù)哭唱。等到第二輪話筒放到何朵嘴邊的時候,何朵由于哀痛難忍,硬是沒能提出氣來喊出爸爸兩個字。待她好容易調(diào)整好情緒,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時,青衣卻已挪開了話筒,繼續(xù)唱了下去。
這難免讓何朵有些措手不及和出戲,連日來努力適應(yīng)的家鄉(xiāng)哭喪方式,讓她感覺如夢似幻般抽離。
整個祭禮加吊孝儀式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結(jié)束時已是天色大黑寒氣逼人。白天里還人頭攢動的靈堂,不多時便已作鳥獸散。
最后的一夜,無論山中多么陰冷酷寒,何文等姐弟妹三人都必須親自守靈。晚飯后親友們陸續(xù)散去,三叔開車帶著大嫂許嬌蘭、二嫂、姐姐何勝果以及妻子回城休息,何文何平何朵以及何旺何成則留在靈堂守夜。
何平又從家里抱出來幾床被褥扔在了靈堂,自己則走到靈堂外撿樹枝生火。眾人把被褥攤平墊在地上,歪倒在棺材一側(cè),拿撲克牌斗起了地主。寒夜凄凄,又在野外,加上被褥常年受潮發(fā)霉,再厚都泛著濕冷的潮氣,不僅不保暖,還源源不斷地吸收著人身上的熱氣??墒遣还稽c兒的話,身子骨又被寒氣凍得冰涼。何文何朵等人每打幾輪便會換個姿勢,或蹲或坐或斜靠,漫漫長夜里胡亂打發(fā)著時間,排遣抑郁。
這也是守在父親身邊的最后一夜,幾個人都愿意相信,自己越是玩的開心,父親也會越輕松。
一直到后半夜一點多,實在冷的不行,幾人連撲克也打不下去了。何旺和何成鉆到被窩里,身上同時蓋著兩三層棉被,哆嗦著準備睡覺。何文何朵走出靈堂,和何平一起圍坐在火堆旁烤手。
夜太黑,黑到坐在火堆旁都看不清前方。夜太冷,冷到手烤疼了都感覺不到溫暖。何朵恨不得把腳都放到火堆里,又擔(dān)心鞋子真被點著,就這樣空懸在火上,不斷挪著位置。
“飄雪了,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下起來。”何文說道。
何朵瞇著眼睛,只見火光映射下的有限光源內(nèi),細小的雪粒子正靜悄悄地飄飛著。她伸出手心,感覺到絲絲細微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