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頭看?!绷洪凯Z說。
臨安到啟垣一路的經(jīng)歷,讓荀聆霽幾乎忘了他們目的地在何方,這一路上白日的交談和夜晚的沉思都在不斷消磨他的志氣,在使他越來越想念那個他一直想要逃離的梁水城,對這段他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路感到恐懼。
荀聆霽遠遠地看見啟垣城門,只覺得喘不來氣。他在秋風(fēng)里熱了起來,好像渾身的血液都被那日光煎至滾沸。梁榭璟騎著高高的馬站在他前面,在城門前他顯得小小的,可是后背挺得筆直。
你看見一座很高的山,你第一想法是覺得它好高好壯麗還是我一定要爬上山巔?
他說不出什么了,他也曾讀過那些英雄的傳記,知道英雄是怎么一回事,可今天他才覺得他第一次看見了英雄,英雄傳記的開頭就應(yīng)該是他現(xiàn)下所見。
城門是依山而建,彼時落日剛好降到城門之上,城墻金碧輝煌,護城河沉默的流淌,三座大橋橫亙其上。城墻上的每個士兵都手握長槍,他們的眼睛好像都在看著他,又好像沒有人在看著他。山頂也站滿了士兵,在如血的殘陽下,每一個小小的他們都像是守護天界的武神。
梁榭璟驅(qū)馬向前兩步,朗聲道:“歡迎來到啟垣!”
站在這兒似乎已經(jīng)聽見城內(nèi)喧囂,荀聆霽瞇起眼睛去看陽光籠罩下的啟垣城。他曾在梁水那渾黃的風(fēng)里無數(shù)次的想象自己到達啟垣的那天,也許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策馬馳入,或作為一個普通的游子在人來人往中默默地穿過城門,他想那時他的心跳一定如戰(zhàn)前擂鼓一般,總之不會是平靜的。
但是他在梁榭璟說完那句話之后他卻無比的平靜,平靜到他感到慌亂。
啟垣城中橫亙一條淮河,凡河沿岸都立滿了商鋪小攤,攤販蒸煮小食冒出的白煙帶著香味飄到路中間?;春由蠋桌锉阍O(shè)一石橋,橋上有燈和站在欄桿邊上看水看船的啟垣人。荀聆霽看那些橋上的人就像看畫本一樣,看漂亮姑娘拿著扇子像水一樣的流淌過橋,還有漂亮公子穿著亮色的衣衫搖著把折扇,即使是不那么光鮮漂亮的普通中年老百姓,似乎也帶著一種矜傲的、不游移的眼神。啟垣城很大,大到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先要去哪里,再去哪里??闪核呛苄。〉娇梢砸谎弁筋^,每個人的人生也一眼望到頭,所以每個人都在這固定的人生里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阿霽,你餓嗎?”梁榭璟突然說。
荀聆霽回過神,一股熟悉的香味飄入鼻腔,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挺餓的。
其實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趟遙遠出走的終點是哪里,梁榭璟帶著皇帝的話來帶他走了,他就什么也沒想地跟著走了,一路上梁榭璟似乎都在有意地跟他講許多需要他思考很久的東西,讓他騰不出時間來思考別的問題。
“餓了的話去哪里?”荀聆霽還是沒有問太多。
“就這吧?!绷洪凯Z說罷直接下馬,旁邊那店里立刻跑出伙計來牽他們的馬。
抬頭只見“客從何處來”五字被深刻入木牌匾并飾以金箔,下面屋檐上倒掛十幾把傘,荀聆霽一眼看出那傘面上的畫都是用礦石磨碎制成的顏料作的,傘上方又掛了燈籠,下面游人看來就是流光溢彩的。
梁榭璟走進店里,繞過了樓梯徑直往角落走去。
荀聆霽詫異:“不上樓嗎?”
一路上的相處讓荀聆霽已經(jīng)很熟悉這位好友的習(xí)慣了,吃飯吃茶要在能看風(fēng)景的二三樓雅間,遇不到條件好的地方,他就讓小二包了小食出來靠著他的馬吃,同時和他的馬望向遙遠的東南方......梁大少爺好像不看風(fēng)景吃不下飯。
荀聆霽默默地跟上他,跟著梁榭璟繞過好幾道屏風(fēng)。
前幾道屏風(fēng)都比較尋常,到最后一個屏風(fēng)時荀聆霽愣住了。
那上面繪的是梁水渾黃天空下的高大城墻。
那是崇轅元年中秋節(jié)前一個普通的晚上,在史書上這天什么大事都沒有發(fā)生。很多年后的荀聆霽才知道,這天對梁榭璟來說有多重要,可那時有些東西已經(jīng)來不及了。
......
荀聆霽緩緩地醒過來,心臟跳得如他們那天策馬馳入啟垣城的馬蹄聲。
這幾天總是夢到他們初至啟垣的那天晚上,也許大事時限將至,他沒有梁榭璟表現(xiàn)的那樣自信,有時夢見那個明亮的傍晚,有時夢見很高的山,又有時夢見一截森白的指骨,那指骨在漆黑的地面上顫巍巍地劃出“乾垣”。
“心里有鬼。”梁榭璟這樣評價他白天里表現(xiàn)出來的疲憊,與他相反,越接近那個日子,梁榭璟看起來就越精神抖擻。
此時距離那天已過去三年,三年來他有種自己什么也沒做的錯覺,梁榭璟說他荀聆霽很重要,無論是跟人密謀一些事還是和兄弟朋友聚會,都要帶上他荀聆霽。但荀聆霽知道梁榭璟肯定有很多事瞞著他,因為要篡權(quán)奪位的人不可能這么光明磊落,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發(fā)現(xiàn)梁榭璟任何的缺點,好像他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百姓。
而且他除了在中間傳話、偶爾提一些同樣光明磊落的意見,似乎也沒做什么大事。他住在母親離開啟垣前的府邸——梁榭璟說是皇帝把他安置在這的,可他卻不知道這里原來的樣子,從他到來的那一刻起,這個府邸已經(jīng)掛上了“荀府”的牌匾,府里的仆從也都被換過了?;实鬯坪跤幸獗芩?,還給他安排了個閑職,也不見他。啟垣是極太平的,荀聆霽每天也沒什么事干,梁榭璟不找他他就看書彈琴寫字,偶爾出門逛逛,像在彌補他前十七年錯過的啟垣貴族公子生活。但梁榭璟多數(shù)時間還是喊他的,讓他坐在梁府里等人下朝,然后梁榭璟自己回來或是帶著千奇百怪的人來,從白頭發(fā)白胡子的到比荀聆霽還小上幾歲的少年,誰看起來都很捉摸不透,和梁榭璟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梁榭璟每次都帶上荀聆霽,允許他聽,偶爾還主動詢問他的意見,總有十幾雙深沉的眼睛盯上他,讓他覺得自己就是一群獅子里努力挺起腰背的貓。這些人都只談事,談他們龐大計劃里每一個細微的事,卻只字不提乾垣和皇帝,讓他誤以為這些人還不是什么計劃著謀權(quán)篡位的大奸臣,是一批為國家運行而傾盡全力晝夜不息的忠良。
忽然有一天夤夜到訪的不是來叫他第二天早上去梁府的小廝,而是梁榭璟本人,跟他說不管以前怎樣,你現(xiàn)在要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那天梁榭璟的眼睛亮亮的,說明早,你跟著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