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暑假,張遠都會回郊區(qū)的老房子住一小段時間。自從爺爺去世后,已經(jīng)沒有下棋的對手。奶奶和大姑都是極安靜的人,會按時準備三餐,“不過就是多副碗筷”,然后只要不主動挑起話頭,連學期成績也不過問。張遠喜歡郊外清晨的微涼,由于短暫,更令人懷念。他不會釣魚,也已經(jīng)忘記了爬樹,缺乏玩伴,也沒有電子娛樂設備。回到這里,就是真正的休息。
散步、看書、發(fā)信息,就是一天的全部活動。散步路線已固定不變,閱讀是炒金庸射雕三部曲的舊飯,和朋友發(fā)信息成了唯一的新鮮事來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認識這么多在不同地方過夏天的朋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在干啥呢?”這是一條群發(fā)信息。
“沒干啥,在家吹空調(diào)吃西瓜,無聊得剛剛好?!?p> 吳瀚回得最快,不愧是有著“(手)機不可失”的信條。
“你呢?怎么有空給我發(fā)信息?”
“回鄉(xiāng)下了,也一天到晚沒事可干?!?p> “那我其實只是上午閑哈,下午打球,晚上打游戲?!?p> “上午不能打的么?”
“打不了,隊友全都沒上午……”
“好吧,放假打球,是有劉飛的么?!?p> 發(fā)出去的同時有信息進來,是李游,他說:
“在研究攻略呢,準備出去旅游。”
“說走就走的事,還研究上了?”
張遠剛回了李游的信,這邊吳瀚的又來了:
“還真有,上周還給我遞水了!”
“那你加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給你遞情書了,哈哈。”
“磨刀不誤砍柴工,研究清楚玩得更盡興。對了,說不定會到你們廣南去?!崩钣握f。
“歡迎歡迎~”張遠打算不打擾李游繼續(xù)研究,因為第三個人的信息也進來了。
“正回錦熙路上,快到了,一會我開車哈?!笔峭剑氲剿求@世駭俗的自駕游組合,張遠趕緊表示先不打攪了:“那你注意安全,回錦熙再聯(lián)系。”
“情書不可能的,不過能見到她就很開心了?!眳清谷徽J真地接了話。
“剛起床呢,今天準備跟璇璇出去玩?!泵鬈苹匦畔⒘?。她這個“準備”大有學問,如果沒這兩個字,兩人大概率約了午飯或下午逛街,有了這倆字,應該就是約在晚上。加上這會兒青璇還在回錦熙的路上,下午出門也確實急了點。
“那白天沒什么安排么?”張遠回道。
“在家看電視吧,可能會被孟老師抓去當丫鬟?!泵鬈频膵寢屓毊斘璧咐蠋熐霸趯W校做音樂老師,當年教過張遠,明芷跟他就一直稱之為孟老師。抓去當丫鬟,就是做家務。
“丫鬟工作還是那些?學做了飯么~?”
“做了一次,孟老師說,我廚藝天分比舞蹈還高一點呢~嘻嘻~”
“傻妞,孟老師可能不是在夸你……”
“哼~!你不信,下學期明湖雅苑見!”
“哈哈,好呀~盡管放馬過來?!?p> “不對!你不信我憑什么做給你吃,不準你來!”
“別啊,我不是懷疑你廚藝,只是覺得不可能比舞蹈天分高,那得神仙級別了?!?p> “算你會說話,番茄炒蛋有份啦?!?p> “人呢?”吳瀚不見張遠回信,反客為主。
“跟妹子聊天呢,你好好吃瓜?!?p> “那你去吧,重色輕友,人之常情。我看透了?!?p> “錦熙今天天氣怎樣?出門要看好哦?!崩^續(xù)給明芷發(fā)信息。
“看書呢,對了,最后一門成績出來了,我覺得穩(wěn)了。”這是王涵君的信息來了。
“年級第一了?!”張遠自己在這頭喊了句“臥槽”。
“嗯,應該是。不是的話我也真的盡力了。”
“牛*,恭喜恭喜!”
“嗯?!泵鬈苹氐煤芏?,對話可能要結束了?!芭R時有點事,回頭聊哈~”追加信息接踵而至,果然新話題不用找了。每到此時,張遠都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然后開始復盤此次信息往來,評估自己的表現(xiàn),檢查是否說錯了話。他也知道自己這樣有些魔怔,可那是明芷呀,他沒有辦法不去額外小心對待。
王涵君也沒有再回信息,昭顏倒是來信了。
“我說我在拍電影你信么~”
“信啊,誰不知我們昭顏是新生代當紅女明星?!?p> “醫(yī)務宣傳片的免費臨時演員罷了……”
“不是,他們不怕你長得太好看會給人民群眾留下錯誤印象么?
“這能有什么錯誤印象?”
“就是會覺得醫(yī)生都超美超溫柔,然后爭先恐后地去看醫(yī)生吶?!?p> “哈哈,不會的啦,拍出來并不怎么上鏡的?!?p> 張遠這時在小池塘旁的樹蔭下坐著,假假的豎了一根沒上餌的竹釣竿,扇著蒲扇兒,莫名感到輕松愜意,說話也放松了很多。
“到時在哪能看到作品?”
“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
“看來我得跟你的粉絲團交流一下情報?!?p> “別別……算我怕了你了。不一定會公開播出的,到時候看情況。”
“總之如果可以,我想觀摩學習一下~”
“好吧,如果能過我自己這關我就讓你看?!?p> “說好了哈!”
“嗯嗯,導演叫我了,先這樣哈?!?p> “好,祝拍攝順利~”
密集地聊了小半天信息,終于告一段落。張遠決定推一推閱讀進度,然后回去吃午飯。正看到郭靖剛學了降龍十八掌,小試牛刀,效果拔群,不過距離“俠之大者迎娶白富美”還有著九九八十一難。蟬鳴突然被注意,數(shù)量不詳,位置不明,仿佛夏日空氣的一部分。
吃完飯剛過十二點,以前會覺得太早,現(xiàn)在適應了。在學校如果第二大節(jié)沒課,吃得可能還會更早,畢竟湊高峰期的熱鬧是不明智的,喜歡吃的菜也可能掛起免戰(zhàn)牌??梢娺@個世界是要講先下手為強的,等明芷回南邕來,定要趁早向她表白。張遠心里醞釀大計,沒注意聽奶奶講話,被大姑用手拍了拍,才反應過來。
奶奶講的是本地土話,張遠能聽懂,卻不會說,只能“嗯嗯”地表示收到和認可。她大意是要張遠下午到宗祠老屋去看看父親的房間,開窗通通風,打掃一下。這倒是一項新工作,可能是上大學才具備了某種資格。
宗祠老屋是青磚瓦頂?shù)脑鹤?,有些區(qū)域從不讓人隨便進。地面交錯橫鋪著大塊的石磚,粗糙、沉重、古樸。上午還大太陽,下午成了雨天,老房子本來幽靜,下起雨來倒像有了音樂。雨點打在石磚上的聲音很神秘,爺爺曾說,這是歲月的低吟。
那時候,張遠認為雨滴是有彈性的,會從地面濺射到腿上、臉上,那種帶有隨機性的、一丁點兒涼絲絲的感覺,是少兒時獨特的娛樂。小時候,張遠喜歡坐在屋檐下看雨,因為從這里一抬頭,能看到雨天真正的模樣。雨水從波浪形的黑瓦邊緣連珠瀑落,透明而有形。雨天特有的氣味也令張遠著迷,但嗅覺依賴外物,沒聞到時就絕難復現(xiàn)。
父親在宗祠老屋的房間,據(jù)說是考上“秀才”的獎勵,然而他幾乎沒在這里住過。在恢復高考那年上了大學后,他就去了外地,之后很少回鄉(xiāng),后來留在城市里生活。銅掛鎖用老鑰匙打開,門往上提了一點才能推動,屋里有著潮濕的氣氛,是一間10來平方帶床的小書房。
其實沒什么好打掃的,就把家具的上表面隨意擦一遍。下雨也不用開窗了,倒是反正要躲雨,可以探索一下,主要也就是能翻翻木架子上的老書。
這里邊顯然包含父親的大學課本,中文之外還有日語、俄語的。他學的是文科,不過書架上也有高數(shù)課本,比其他書看著還要古舊些,筆記幾乎每頁都有,看來額外下過功夫。課外書部分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小說,武俠和帶有某些露骨情節(jié)的為主;另一類則是武功秘籍,從少林拳、太極劍到五郎八卦棍,種類繁多,非常嚴整地記載著招式要領,并配有多角度的插圖。這類書張遠真的第一次見,終于明白老爹那一身腱子肉到底源自何處。
翻著翻著,發(fā)現(xiàn)書里夾著的信,這也真是父輩的時代慣例了。是一封別人寫給父親的信,看信封上的字跡,應該是個女人,郵戳日期尚可辨認,是父親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那是他和母親還不相識。當然不好拆開來看,但腦補個情節(jié)梗概難度不大。
在張遠眼中,爸爸媽媽之間是沒有愛情的,純粹是遇到了,結成了過日子的伙伴,然后有了共同的孩子。當然曾經(jīng)有過親情,但離婚以后就只是某種特殊的熟悉的陌生人。是否在這之前,他也有年輕時相愛的人?故事顯然和當時設想的不同,會否在某個夜晚,輕輕嘆息?張遠把信夾回書里,更加確信自己想要不同的故事。
雨后,在漸漸復起的靜夏蟬鳴中,表白正式提上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