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清從張澤承家里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她開著灰色老別克轎車往家里趕。一路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她心里五味雜陳。
在她前邊晃動的是一輛三輪車,車上裝是一車的丑蘋果,上邊插著一個紙牌,上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丑蘋果十元三斤”。她暗自思索,今年的丑蘋果怎么那么便宜?想是在北方泛濫成災了。她想起北方的兒子了,沒有超車,磨磨蹭蹭地跟在了這輛車的后邊。默默地看著這青年男子,想著兒子要是不能找到好的工作,或許也和他一樣。年青男子不停地蹬著腳踏車,仿佛在跳舞。三輪車吱呀吱呀地響著。
紅燈,她停了下來。一車丑蘋果漸漸遠去了。她突然愣了一會神。她四十八年的人生不就是一車丑蘋果么?無端被販賣了。自從改行做老師以來,五年來,幾乎沒有節(jié)假日,上班都是過著兩頭黑的日子。
她的車馳進小區(qū),一陣草香,迷蒙的月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紗,秋分在云影里。
她從冰箱的速凍層拿出些豬肉,又放回冰箱去,放去后,又拿出來,猶豫了好一會。唉,都九點多了,還要解凍豬肉,什么時候才能吃晚飯?只好從冰箱里拿出一把小白菜,洗凈,在電炒鍋鍋里炒了起來,加了些醬油和陳醋,一碟炒白菜就這樣弄好了。她打開電飯鍋,看著這一鍋早上煮好的白飯,心有點酸,心想,這一天出去總不能吃素,于是往煎鍋鍋里敲了兩個雞蛋。
吃完飯,她走到自己的房間,一間小小的屋,書堆滿了窗口。電腦桌上的書堆得比她還要高,她在書桌中坐了下來,她想著還有一個總結沒有寫,于是又忙碌了起來。
寫完了總結,一看十二點已經過了,育還沒有回來,心里不免有些不快。這些年已經習慣了他的晚歸。
她在剛結婚那一會,立志用行動改變丈夫晚歸的習慣,丈夫沒有回來,堅決在客廳的沙發(fā)等著,開始育挺感動的,在十二點之前回來過一兩個晚上,后來再用什么方法都不奏效了。結婚二十五年來,丈夫從來沒有在十二點回過家,即便是周末,她絕望了。
在她的腦海里曾經閃現(xiàn)過很多種想法,育是不是在外邊有了女人?等丈夫酒醉后熟睡的時候,她查看過育的手機,不是球友,就是酒友。
她有時候會想,育不會和女領導搞上了吧,那胖女人,整天叫育按摩肩膀?!坝?,來上班了?先到我辦公室來一會?!币贿M去就是幫她按腰,按脖子。有時候,林雨清會有些不快,但怕育生氣,也就忍住了。她老公死那里去了?老找人家的老公按摩。林雨清和育有時候會因為這個吵架,你要么和你的球友過,要么和那胖女人過。守活寡的日子我受夠了!育也沒有哄她,見她鬧。育常說,要走好呀,啥都不會做,只會加班和看書,加個油還要找我加,明兒我找個能干的女人,能幫我加油的。
漸漸地林雨清也就不鬧了,因為她習慣了一個人過的套路。
凌晨一點多,育又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林雨清又習慣性地查看了他的手機,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于是又回房間繼續(xù)干活了。
育的呼嚕聲打得震天響,這種聲音隨著年齡的增大,而不斷改變音頻和音高,她只好在書房的小床睡下了。
夜深了,她久久無法入睡,她想起了兒子,想起了老黑。老黑不姓黑,姓陸,叫陸惠清,是她大學的老師。之所以叫他老黑,是因為之前林雨清曾罵過他,朽木不可雕也,即使燒成炭,都那么倔。老黑是教古代文學的,頭發(fā)老長了,帶著微卷,一直長到肩膀,還留著一撇小胡子,冬天里經常穿著長袍,看起來像個道士。
老黑其實長著一張英俊的臉,兩根烏黑劍眉,一雙秀氣的眼睛,嘴巴棱角去清楚,嘴角微翹,形成一種永遠的笑意。
老黑上課喜歡板書,他板書時候,整個黑板都會跟著晃動起來,粉筆灰四處吹散,整個教室的空氣也跟著搖晃起來,板書一首古詩后,他的衣服會濕掉一大片。他激揚頓挫的聲音讓男生頭發(fā)也跟著豎起來,女生對老黑有了很多幻想。他上課的時候,女生們有時候會在講臺放一小束鬼針草白色的花,或是一小束馬櫻丹,有時候是一小束桂花。
老黑喜歡講魏晉風度,喜歡講阮籍和嵇康。學生們確信,“竹林七賢”的孤高和放蕩就是老黑的模樣。有一回,女生們發(fā)現(xiàn)老黑披了長發(fā)來上課,還穿了一雙皺巴巴的黑布鞋,腳上只穿了一邊襪子,襪子濃郁的臭味讓坐在前排的女生掩鼻許久。
老黑還喜歡看顏值高的女生,凡是長得漂亮的女生,他總是喜歡凝視許久。嚇得一些女生不敢來上課。有一次,老黑被學校領導找去談話,說他看女生的時間過長。自那以后,漸漸地老黑的課上鮮花就漸漸少了。
陸惠清在大學的時候喜歡上魏晉南北朝的文學,她幾乎讀遍了魏晉南北朝所有的作家作品,但她從未在老黑的課上放鮮花。
這一刻,她從手機相冊里翻出陸惠清年輕時候的相片,看了許久,傷心了許久。她撫摸著相片里陸惠清英俊而略帶棱角的臉,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里有一絲隱隱的痛。
她是在工作以后才去找陸惠清的,她去找陸惠清是為了考研??佳幸獜土晥罂紝W校的版本的書,但林雨清在網上買不到,于是她想起了老黑。老黑就是那個學校畢業(yè)的碩士。
有一天,她從單位騎著輛單車去找老黑,她發(fā)現(xiàn)老黑就住在一個很小的平房里,四處長滿了金黃色的炮仗花。她喜歡這花,一般在臘月二十三才會綻放,像年里的炮竹,無比燦爛。
“快過年了,老師準備什么時候回家?”“今年不回了,我很忙。”“過年總要回一次家吧,父母擔心呢?!八麄兞晳T了我過年不回家?!薄绷钟昵蹇粗虾?,涌現(xiàn)出一陣憐憫?!坝昵濉崩虾谀樢幌录t了,半響沒有說話。林雨清不知道她的老師在她面前為何如何窘迫?!袄蠋煟趺戳??”“也沒事,就那個事情~”林雨清納悶了半天,想不出她和老黑之間還有別的什么事情?!袄蠋煟彝藥湍鍪裁词虑榱藛??”林雨清不解地問?!芭叮矝]事,就你有女朋友么,介紹一個給我?”林雨清這才恍然大悟,大笑起來。“有呀,我有個高中同學,她在報社工作,人很好,又有才,很配您。改天約您哦?!绷钟昵逶诨貋淼穆飞?,心里暗自好笑,怎么老師讓學生介紹女朋友?還是第一次見了。
那天晚上,林雨清約上了玲兒在一個咖啡廳和老黑見面。她挨著玲兒和老黑,分別和倆人竊竊私語。三人聊了一個晚上的古代詩詞就那么散了。走的時候,老黑送了她。兩人走在昏黃的路燈下,她和他談起了玲兒。她第一次覺得她和老黑那么親近。
第二天,她去玲兒那里,玲兒把她罵了一頓:“你怎么把你喜歡的人介紹給我?”林雨清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吐,“兄弟,這就你的不對了。我有男朋友,你知道的。他是我老師!”玲兒不吭聲。
過了好些天,老黑給她打來電話,“雨清,我有女朋友了,她是個會計。你不用幫我找了。感謝!”林雨清聽了,突然感到一陣失落,轉而感到一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