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一二年間,攝政王與皇上幾番較量,朝中諸臣皆人人自危。終究不知所措,更兼幾派涌動,京中局勢更加危險萬分。
杜靜姝幾日前來信,說她父親經歷了幾次暗算,雖然都是小傷,但終究是兇險萬分。我們聽了都不禁為她捏了一把汗。各自去信安慰一番。
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心里總覺的自己忽略了一些事兒,仿佛這些思緒就在耳邊,偏偏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索性起來,下床打開窗戶,也不去掌燈,只憑借著月色,看向外面。
夏夜的風吹來,涼涼的,倒讓人很是舒服。院落里,有些蛙蟬鳴叫著。天邊有些許流星劃過,因著心里煩悶,這景色也入不了眼,只覺得聒噪不堪。
在外間的茜云,向來覺淺,饒是我著實注意著動靜,她還是被我吵醒了。
她散亂著頭發(fā),身上只穿著中衣,披一件極薄的倩碧色外裳,趿拉著鞋子,捧著燈,往里間走來。只輕聲問道“小姐,可是醒了,是渴了,還是有別的吩咐。”
“無事的,只是這天熱的我睡不著。無礙的,你自去睡吧,不用管我?!蔽乙膊换仡^看她,只應付道。
她走進來,只把燈放在桌子上,又從衣架上取了件月白色薄衫給我披上。
“小姐,雖然說是夏日,但到底晚間風涼,風寒才好,又著了風,回頭又該喊頭疼了。您受罪不說,連我們服侍的人,也落不下半分的好,小姐可要好好的愛惜著身體才是?!?p> “呀,這是誰啊,倒不像平常的茜云,這是哪里來的嬤嬤吧,啰啰嗦嗦的??疵鲀簜€,我不給你找個不愛說話的相公,只讓你悶著。”我故意調笑。
她只倒了杯茶,遞給我“你可別打趣我,這才剛好了些,你又來說嘴,我可都是為了您好。”
“只是晚間暑熱,睡不得覺,才和你說笑一番,竟還惱了。只明個兒,多給你些桂花糕吃便好了?!蔽医舆^茶,笑著說。
“這可是小姐說的,若是渾忘了,我倒是有話頭說了?!彼呎f邊撫開簾子,走向外間兀自睡去。
我吃完一盞茶,掩住窗子,吹滅了燈,躺在床上。
屋外的光,透過層層門窗云紗,映在淺蔥翠綠色的帳子上,顯得斑駁可愛,我在這光影中睡去。
第二日,我依舊和兩個妹妹,如往常一般坐馬車去章府。
我只看安陵玥穿了個緋色繡蝶穿海棠的衫子,又配著繡著飛蝠的香囊。不由笑著“怎得,今個兒又不過節(jié),又不過年的,怎得穿起了大衣服,還這樣的紅,看起來都讓人覺得熱,可像外邊街上做的雪里紅一樣?!?p> “姐姐可別笑,這是姨娘讓穿的,只說是我的本屬年,總要忌諱著些,才找出這么紅的料子做了這衣裳。其實,早就做好了,只推脫說哪里就這么嬌氣了,但姨娘說了幾次,我若不穿她也不放心的?!彼π?。
我看著她說“這也是了,我隱約記得你是屬兔的吧,是也不是,我倒是渾忘了?!?p> “是呢,今年都是乾元八年了。明年父親或許就能調回來吧。”她很高興的說著。
我也笑笑“是呢?!?p> 我的笑突然凝在臉上,今年是乾元八年,是兔年,明年便是乾元九年,可是雙龍之年。
雙龍之年,往往都不是什么好的年份,而乾元九年,更是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黃河堤壩崩塌,滾滾的黃河水順流而下,沖毀良田房屋,難民數以萬計,餓殍遍野,當真慘烈無比。
這是我記憶里,印象極其深刻的一年。雖然松陽縣不臨近黃河,但是,從七月中旬便開始下雨,一直到了八月中旬才稍稍停歇,只記得那一天,天空暗黃著,突然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霎時間洪水蔓延,房倒屋塌。
多少人死在睡夢中,僥幸活下來的人,又被隨后而來的瘟疫所帶走。此刻,正在馬車里鼓著嘴巴吃桃花姬的安陵玥,也被瘟疫帶走了。
上一世,我們并不親近,對于這個小妹妹的死無甚感覺。如今,我們到底相處融洽,她也玉雪可愛,我實在不忍心。
我收斂了臉色,只是心里焦急,悶悶的不自在。
這一日,嬤嬤教我們焚香,焚香的時候,不經意間燒傷了自己的手,即被嬤嬤訓斥一番,只說不夠貞靜。我起身只行禮告罪。只是此刻,我無意在這些繁瑣上,只是覺得揣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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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一直到了四更天時才睡著。早起時,只覺得頭隱隱發(fā)痛。連日來的心神不寧,又加晚間少睡眠,終究讓母親發(fā)現了端倪。
我還未醒,母親早已坐在我的床邊,用手輕輕揉著我額間緊皺著的眉心。
我睜開眼睛,看見是母親,掙扎著忙要起身,母親只讓我踏實躺著。
她邊揉著我的額頭邊輕聲說“我的兒啊,臉色怎么這樣的難看,可是又著了風寒嗎??墒怯诸^疼,一定是昨晚貪涼。你躺著,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我再給你揉揉?!?p> “母親,我無事的,再睡一會兒,就好了。”我佯作微笑對母親說。
她點點頭“那好,你再休息一會,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告訴母親,母親讓廚房去做?!?p> “母親,我嘴里淡淡的,想吃一些筍丁臘肉粥,還要一些咸咸的脆脆的腌小黃瓜才好呢?!?p> 母親點頭應下,又給我掖了掖被子,轉頭出去了。
我一病竟連綿半月之余,一則是心里郁結憂慮太過,二來,到底是被風吹著了。
母親時時來看我,見我臉色總是不好,到底也是憂心忡忡。
章櫻兒也來看我,只是我昏睡著,終也沒能說上一兩句話。只日日讓安陵瑤與安陵玥給我捎來,我平日里喜歡吃的糕點外加一些補品。
這天,蕭姨娘領著安陵瑤和安陵玥來看我,見我睡著,只在外間與母親敘話。
蕭姨娘嘆道“太太,姑娘怎得瘦了那么多,大夫可是怎么說的,現下吃的什么藥。我只看看著姑娘這番遭罪,真是讓人心痛不已?!?p> “大夫只說身體倒是無礙的,只是虛弱一些,多補補便好了,可是日日竟昏昏沉沉的也不是辦法?!蹦赣H邊抹淚邊說道。
“太太,莫要傷心,大姑娘是個有福的?,F下大夫若說不出什么實病,那是不是沖撞了什么吧。到底是她們孩子家家的身上太干凈些,那些神啊,佛的,都愛跟著,他們福氣又重,他們小孩子,哪里能被他們纏著得?!笔捯棠锼紤]道。
母親聽著這番話,連忙讓茜云去找《玉匣記》,又道“我竟忙的昏了頭,竟想不到這些?!?p> 一會兒的功夫,茜云捧著《玉匣記》回來,又連忙讓安陵瑤去念“九月二十二,病者于花苑西南角遇花神。用五色彩紙六十六張,向院子西南角六十六步送之,大安。”
母親連忙又讓莊嫂連忙拿了彩紙送了花神,才放心下來了。
果然,第二日我便覺得好些,到底也說不明白如何,但是心中惦念之事,卻越來越清晰。我想要做一些事情,即使是杯水車薪,只求個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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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只推托自己身體沒有大好,只讓兩個妹妹去章府。午間十分,我和母親只用了些清淡爽口的粥食。略坐了一會,起身換了件衣服,只說要去逛逛院子,躺了那些天骨頭都酥了。母親一開始不放心我,一定要陪著我。
“母親,這些天因著我的病,到底是太勞累了。我現在已然是大好了,要是母親要再累的生病了,女兒當真是萬死了?!?p> “快說呸呸呸,你剛好,要忌諱著些,不能亂說?!?p> 我扶著母親去了里間,看著母親睡下了,才退出來。
我走回房間,換了身素凈的衣服,又讓茜云帶著,這些年零零碎碎攢下的月例銀子,一些簪子首飾,向蕭姨娘的院子走去。
這時,她正在用飯,桌上擺著一小碗紫黑米,一小碟子筍干醬菜,一盤子鯽魚肚兒條炒銀牙,又一盤涼拌脆瑯圩,中間放著一瓷的碧澗羹。
我走進屋里,她看見是我,只笑著讓我“大小姐,怎得這個時候來了,可用過飯了,快來坐下?!?p> 我只笑著坐下。
她緊忙吩咐旁邊的丫鬟“快去盛一碗碧澗羹,你可是有口福,他們今個兒剛采的水英,正水嫩嫩的呢,熬了爛爛的羹湯,剛讓人給太太送了一碗呢?!?p> 我笑著接下,用湯匙舀著羹細細品著。
碧澗羹,就是采來鮮嫩的水芹,用熱水焯了,切成碎的丁子,干貝,豆腐,筍燉煮的一道羹湯,名字則取杜甫的“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詩句里的意思,來命名。水芹做的羹湯味道清香,仿佛讓人置身于高山幽谷間的碧綠的小溪一般,心曠神怡。這道羹,是父親最愛的羹湯。
我喝完了一碗羹,姨娘也用完了飯。凈了手,只吩咐丫鬟沏茶。
“快嘗嘗這個茶,這還是從我家里帶來的呢,就那一兩個餅,之前倒不覺的怎樣,可如今再找這樣的茶,可是沒了?!彼χ?p> 我拿開茶蓋,只見一層白色茸毛,飄在上面,茶湯也似有若無,香氣也未覺得有多么出眾只開口“不知這茶是····”
“眾人只說楓露茶是最清香耐喝的茶,你眼前便是楓露茶。別的茶也罷了,這楓露茶,別人只說是,用楓樹的嫩芽三烘三曬,又加香露才制成的??蛇@,不過是后來人根據名字造的,卻不知道,這楓露茶啊,原是取自太姥山的古樹做的。更有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的俗語,所以我?guī)淼倪@些茶,便可稱是寶了。”蕭姨娘吃了一口茶。
“奧,只是這未免太過清淡了吧,顏色也淡,香氣也不濃郁?!蔽乙渤粤艘豢诓瑁皇切跣醯?。
她一笑“你哪里知道,平常的茶,一泡臟,三泡淡,四泡寡如水,更不用提四泡后的,香氣顏色都沒了。算下來,也就第二泡吃起來順口。而這,楓露茶反而不一樣,三泡以后,顏色愈加鮮亮,香氣里隱隱的透著些蜜香,這一盞茶,便是能吃上一晌午呢?!?p> “這倒是奇了,可見是我孤陋寡聞了?!蔽抑恍π?。
各自吃了一盞茶,才有重新敘話。
“我只顧和你,在這里說了這么一陣子話,倒還未問大小姐,怎的,大中午的來了,也不怕熱著??墒怯惺裁粗匾氖聛碚椅??!?p> “姨娘,我和您說的話,或許姨娘不信,但是就算您不信,我也是要說的?!蔽易碜友劬Χ⒅捯棠?。
蕭姨娘聽此言,猛的一震“你只說吧,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可別唬著我?!?p> 我點點頭“前些時候,我病了半個月,那日我燒得糊里糊涂的,偶然間夢見了····”我略頓頓,看向蕭姨娘,看她是否相信。
我以前,是最不信鬼神論的。如今,我卻是再信不過的。
我看見,蕭姨娘拿茶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幾乎要潑在身上。她趕忙把茶放在桌子上,又緊著用帕子擦拭了。
她只顧問我“你可是夢到了不好的事。是什么事,我總說你病的很是奇怪的?!?p> “我夢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孔圣人說鬼神要敬而遠之,可見圣人們也是承認鬼神存在的,我日日惴惴不安,所以今日不得不來與姨娘來商量。父親不在家,他向來也是不信這些的,母親呢,她到底是身子弱,不忍驚了她。思來想去,也只有和姨娘來商量了?!?p> 她只急急的問“你倒是快說,你那日夢到了些什么?!?p> “幾月前,我去寺廟里送布施,聽一僧徒在修繕寺廟的房屋說道,明年是雙龍年,光景怕是不好。要多念些大悲咒和往生咒了。”
“我原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聽一些民間傳言說,雙龍年,不是旱災便是洪水,要不就是瘟疫,我心里便有了這件事。后來,我那一日,和妹妹們坐馬車,從章府回府的時候,聽到一些人在念往生咒。那聲音之大,猶如在我的耳邊,我覺得詫異,便看向馬車外。卻不見人影,又問妹妹們有沒有聽到,他們只說沒有聽到。”
為了讓蕭姨娘相信我,我便編了一些怪力亂神的事。
果然,蕭姨娘聽我這樣說,神情更加緊張了一些?!斑@大約是有些緣分在里邊的,不忍心我們受難,才來尋你的?!?p> 我點點頭“姨娘說的很是呢,那日回來,我便做夢,每天都做一樣的夢,夢到明年的事情,洪水和瘟疫,尸體還是尸體。”
“開始,我不信這夢,可這夢一連做了半月之余。夢境竟十分的真實。我們松陽縣地勢上本就是四周高,中間低的,水又來勢洶涌。數不清的人葬身在洪水中。僥幸逃過了洪水的,也在饑荒和瘟疫中死去,姨娘我真真是怕極了。”我用帕子撫面,只作驚恐哭泣狀。
蕭姨娘拍拍我的肩,安慰“你別怕,這不過是夢境。雖則是菩薩真人顯靈托夢給你,便是不忍心民眾受苦,我們靜靜的想想才好?!?p> 我止住哭泣,擦拭眼角的淚“姨娘說的很是呢,我只依稀記得,家里有一兩間糧鋪子。今年收成好,現下又是秋收季節(jié),糧價也低的很,姨娘可要多收一些糧?!?p> “雖然,我們是有準備的,可若那洪水來勢兇猛,存這些糧,怕也是不頂事的。按我說啊,就在我們郊外的那莊子上,那邊地勢高,倒也不至于沖走。既是為了躲災備糧,也不用備那些精細的糧,只多購些新下的粗糧?!?p> 她又一笑“一則呢,也不怕你笑話,到底也便宜些,二則,要是真有那災情,也就顧不上粗鄙還是精細了,只為了填飽肚子罷了。若佛祖菩薩保佑,不發(fā)生這等駭人的事情,我們也像那些富貴人家般,月月搭些粥棚捐粥給那些窮苦人家,也是積陰鷙的?!?p> “姨娘說的很是,我這里也有些許閑散銀子,珠釵佩環(huán)的,平日里也用不上,索性拿了出來給姨娘拿去,多買幾袋子糧便也罷了,也算是我的心了。若不然,真等著那水來了,竟連個動靜都聽不見?!蔽疫B忙讓茜云上前,把她手里捧著的首飾盒子拿過來遞給蕭姨娘。
蕭姨娘也連忙推辭“我的小姐啊,這那里能收呢。你本來穿戴的就素凈些,讓人家看起來也不像。我們家雖然不是極富貴的人家,但也萬萬不能,拿姑娘家的首飾頭面來買糧的。也丟老爺的臉。姑娘年紀也大了,正應該正經置幾副鑲寶嵌玉的頭面才是呢?!?p> 我只挑了幾根簪釵,其余一概不要。
蕭姨娘看我情真意切,便收了起來,只說給我存著,萬沒有用家里姑娘的釵環(huán)去買糧的,到底是女兒家的物件,不能流傳到外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