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林風(fēng)致還是沒有哭出來，或者說，沒有在人前哭出來。

　　他只是緊緊抱住了季摘星的身體，用想要把人揉進懷里的力氣緊緊抱著，赤紅著眼睛，盯著對面的墻，眼睛里是晦暗不明的光。

　　蘇外婆的葬禮舉辦的非常簡單，幸好有張則忙前忙后，林風(fēng)致不至于直面外婆離去的殘酷事實。

　　蘇外婆葬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這里還安頓了另外兩個人，分別是林風(fēng)致的外婆和媽媽。

　　季摘星第一次知道原來林風(fēng)致媽媽的墓地在這一片，她看著墓碑上年輕的女人怔怔出神。

　　林風(fēng)致的媽媽很漂亮，碑上的照片也很年輕，應(yīng)該是她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留下的照片，細細的眉圓圓的眼，嘴角輕巧的勾著，帶著一種溫婉的氣質(zhì)，偏偏眼睛里能看到一絲不同于文靜外表的狡黠。

　　難怪蘇外婆以前說，林風(fēng)致跟他媽媽的性格一點不像呢。

　　林風(fēng)致的媽媽，一定是個很好的媽媽吧。

　　葬禮上來的人全都是蘇外婆的鄰居，還有烏雅和她爸媽。趙奶奶是其中最傷心的那個。

　　她一路上都在抹眼淚，在蘇外婆墓前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都說世事無常，可你這也太突然了，前天咱們還約好了去公園畫畫呢，現(xiàn)在怎么人就沒了呢?！?p>　　“你倒是瀟灑了，去找你家老伴兒和閨女了，留下風(fēng)致一個人可怎么過活啊。”

　　“你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不然也不會……哎，說多了都是命啊。”

　　趙奶奶和蘇外婆的關(guān)系最好，平常來往也是最多的，此時好姐妹驟然離世，她好像也突然變得蒼老了不少，臉上的皺紋看上去深了些，鬢邊的白發(fā)絲像秋天的霜，冬天的雪，不知不覺就變多了。

　　她握著林風(fēng)致的手，已經(jīng)有些渾濁的眼睛里全是傷心，看著林風(fēng)致麻木的小臉，眼淚就忍不住的流下來：“風(fēng)致啊，風(fēng)致啊。”

　　林風(fēng)致握住她的手：“趙奶奶，外婆去找外公和媽媽了，她很好?！?p>　　趙奶奶再也抑制不住，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有幾個平常走得近的聽著也難受，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大部隊開始下山，林風(fēng)致沒有走，站在三個人的墓前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摘星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沒打算過去，對于倔強的人來說，受傷的時候不打擾是最好的做法。

　　烏雅陪著她，她是敏感細心的性格，看著林風(fēng)致在北風(fēng)中有些蕭瑟的背影，眼睛紅了紅：“林風(fēng)致太可憐了，為什么苦難總是抓著一個人不放呢?！?p>　　小小年紀(jì)的她，已經(jīng)開始隱隱抓住了一些生而為人的無奈。

　　季摘星覺得心臟處有一種痛楚蔓延，這種痛不是實質(zhì)上的痛，卻讓人不得不彎腰抵抗，她捂著胸口蹲在地上，有些難過的看著林風(fēng)致。

　　“這世上有人幸福，就總有人難過。”

　　烏雅搖頭，以為她是累了才蹲下，于是陪著她蹲在地上。

　　“我就是覺得林風(fēng)致實在是太慘了?！?p>　　緩過了那陣痛，她看見張則從山下走過來，看樣子是專門來找林風(fēng)致的。她站起來幾步走到他面前攔住他。

　　張則眼帶詢問的看向她。

　　“他現(xiàn)在需要自己一個人冷靜，先別打擾他了?！?p>　　張則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靜靜的看著她：“好吧，我待會兒再來接你們?！?p>　　季摘星搖頭：“這里我們都很熟，我陪著他就好了?！?p>　　張則對她挑了挑眉：“你們都是小孩子，尤其你們倆，初中生的小妹妹?！?p>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柔，沒有輕視的意味，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在關(guān)心他們。

　　加上他長得又好看，身上帶著成熟氣息，她們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是最沒有抵抗力的。

　　烏雅的臉就紅了，低著頭偷偷的看他。

　　季摘星一心都撲在林風(fēng)致身上，壓根沒聽張則在說什么。

　　她搖頭說：“這一片對我們本地人來說很熟悉，就算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家，張大哥您先回去休息吧，家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麻煩您，辛苦您了。”

　　張則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對她突然的客氣和淡定感到有些驚訝，他點點頭：“不麻煩，我本來也是……”說到這的時候他突然頓了頓，“好吧，這是我的手機號，有需要可以打。對了，你們有手機嗎？”

　　季摘星說：“山下有個電話亭?！?p>　　張則點頭，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才已經(jīng)下山的趙奶奶又折返回來。

　　他上前幾步扶著老人家：“阿姨，您還有什么事嗎？”

　　趙奶奶的眼睛哭腫了，瞇成了一條縫，踉踉蹌蹌的朝季摘星走過去：“星星啊。”

　　雖然有些疑惑，季摘星還是應(yīng)聲走過去：“趙奶奶？”

　　“星星啊，以后風(fēng)致在這個世上就沒什么親人了，你可一定要好好跟著他，一定要好好跟著他啊。”

　　季摘星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知道了，趙奶奶你放心吧。”

　　但是這話趙奶奶像是沒有聽見，嘴里一個勁的轱轆著剛才說過的幾句話，無非是讓季摘星一定要好好跟著林風(fēng)致，說他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親人了，千萬不要拋棄他。

　　季摘星心里奇怪，只當(dāng)她是傷心過度開始說胡話了，但是只要是她說的季摘星全部點頭答應(yīng)。

　　最后她好像放了點心，不再重復(fù)說話，被張則扶著下山了。

　　烏雅也走了，是季摘星讓她走的，跟著張則一起。

　　最后這一小片山包上，只剩下她和林風(fēng)致了。

　　她沒敢走太近，坐在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倒下的枯樹干上，靜謐無聲的陪著沉默的林風(fēng)致。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dāng)有風(fēng)吹起積雪的時候，季摘星聽到林風(fēng)致說：“小時候，我不能理解為什么媽媽會躺在地上不說話，不像以前那樣跟我說話，跟我玩。”

　　季摘星愣了一下，趕緊站起來，臉上帶著忐忑和難過。

　　“后來長大了，我才知道原來她那時候的狀態(tài)，就叫死亡。”

　　“一個人死了，就等于什么都沒了，活著的人再也看不到死了的人在自己面前說話，看不見笑，也看不見哭，死了就等于什么都沒了，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p>　　季摘星咽了咽口水，往他那邊走了幾步。

　　“現(xiàn)在，外婆也離開了?！绷诛L(fēng)致的手指動了動，微微側(cè)身，看著身邊的季摘星。

　　季摘星也看著他，專注的看著他平靜的臉。

　　她握住他的手：“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p>　　林風(fēng)致愣一下，看著她的眼睛，不是玩笑，不是安慰，那片星辰里只有一絲不茍的認(rèn)真。

　　他失神了片刻，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扭過頭看向隆起的墳包：“所有人都會離開的?！?p>　　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