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戍的身形盤坐于地,已然生機全無,他似乎死不瞑目,然而他那高昂的頭顱竟是至死都未曾低下。
他居然是死,也絕不愿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一群賤民的馬羽等人面前,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馬羽定定地站在拓跋戍身前,對于他哪怕是死都沒意識到自己何錯之有,馬羽心中既是氣憤也覺著可悲。
而反觀馬羽,在軍營中與守衛(wèi)們廝殺一場,又緊接著與拓跋戍一場交手,拓跋戍落得狼狽去世的收場,馬羽卻連身上的衣袍都柔順,并未粘上半點血跡,干凈得仿佛從未參與過這場廝殺中一般。
他深深地吸口氣,右手的翼劍一片片組裝,接著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直接揮刀斬向拓跋戍的脖頸,他曾發(fā)誓要帶拓跋戍的頭顱回去祭奠鄉(xiāng)親們的在天之靈,就絕不會手軟、食言。
“噗嗤!”
只聽一聲悶響,鋒利的翼劍毫無阻礙地劈進拓跋戍的脖頸,鮮血如同噴泉一般噴濺而出,紛飛的血珠在半空中連成血霧,時間都仿佛在此刻放慢,放慢。
馬羽眼神恍惚,他陡然間似乎回到兒時與母親在菊澤村中生活,父親雖時常離家,但一家子仍是幸??鞓贰4逯械母咐相l(xiāng)親們民風淳樸,誰家有困難時大家伙總會互相扶持、互相幫助、攻克難關,整個村子雖然人口不多家境困苦,但也都家家祥和、其樂融融。
那時候的馬羽一家子生活雖不富足,但卻是馬羽最開心的時光,哪怕是見到高崗城里的那些貴族富人們,了解到他們衣食無憂、酒醉金迷的生活時也毫不羨慕,最多也不過偶爾如父親那般,感嘆一句: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便拋之腦后。
直到四年前的那一個夜晚,一切都變了。
當他返回到菊澤村時,放眼望去盡是四處熊熊的火光、尸橫遍野的慘狀和被軍隊擒獲的村民外,再也不復往昔那般平和怡然的景象,就連父母也在那晚因掩護馬羽逃離而亡。
一夜之間,他原本寧靜、平凡的生活就徹底變了模樣。
后來,他被人販子賣入探馬赤軍中,在九死一生、如同煉獄一般的戰(zhàn)場上撿回一條小命,因緣際會跟隨文剛上山,而后拜入文剛門下,又與父親的昔日手下重逢,他就這么一步一步地在師父文剛的帶領下,從一個底層微末之民投身到為天下蒼生而戰(zhàn)的大潮之中。
去年,師父英勇戰(zhàn)死,他不得不從以前那個有師父依靠與庇護的、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變?yōu)楠毊斠幻妗⒁患缈钙鸫炭吐?lián)盟的大旗。
而他也必將會與身為革新派刺客領袖的師父文剛,走出一條全然不同的刺客大師之道。
他因拓跋戍的一條軍令而踏入塵世,如今又以刺殺拓跋戍而正式開啟他身為新一代刺客領袖的全新篇章,這只是個開始,仿佛命中注定、宿命輪回一般,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論。
過往的一切經歷如同水月鏡花一般從馬羽眼前閃過,他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堅定,不再迷茫,整個人的氣勢都如同泰山一般沉淀下來,巍峨得讓人只敢仰視。
他揮動右臂,干凈利落地斬下拓跋戍的首級,一代名將的人生就此落幕。
拓跋戍出身軍伍之家,還沒學會走路時便已先學會提劍,立下過無數(shù)赫赫戰(zhàn)功,以十八歲的青春年華成為元邦朝廷最年輕的將軍,一時風光無兩。
如今卻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體面全無,可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馬羽卻只覺得他罪有應得,他隨意在屋中找了個木匣,將拓跋戍死不瞑目的首級裝進匣子內,轉頭先與弟兄們對視一眼,他們皆知馬羽和拓跋戍的血海深仇,對馬羽的舉動不僅不覺得不合適,反倒都覺得理所應當。
積壓在心頭的血海深仇,對于馬羽而言,已成為他畢生的夙愿,如今成功斬殺拓跋戍,為百姓們、為父母、為鄉(xiāng)親們、為自己報了大仇,他心中的大石頭終于是放了下來,在倍感輕松之余,也難免覺得有幾分空虛。
他提振精神,又轉頭在屋內環(huán)視一圈,屋中的環(huán)境或許比不上高崗城城主府那般壯觀奢靡、富麗堂皇,但仍是精美絕倫、朱閣青樓,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位處軍營之中一般,這種對精致華貴的追求,已然刻入到拓跋戍的骨子里,至死也不會放棄。
馬羽對著些卻沒什么興趣,只略看兩眼,心中盤算著此地的情報都已被他截獲,萬無一失,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于是他轉過身,招呼著弟兄們隱入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地來,又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只怕連近在咫尺的高崗城,也全然不知城外軍營發(fā)生在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三日之后,吉蓮山上的大軍在副將的率領下再度歸來,卻見軍營門口豁然洞開,門后、墻上不見半個守衛(wèi)。
一眾軍中大臣見狀,皆是預感不妙,以拓拔將軍之謹慎,怎會放下如此低級地錯誤?他們對視一眼,都能發(fā)現(xiàn)彼此間慘白如雪的臉色。
而當他們風塵仆仆地沖入軍營,在大帳內找到或被殺、或被俘的守衛(wèi)們,再快馬加鞭殺入拓拔將軍地住宅時,卻是一個個呆立在門前如墜冰窟,四肢僵硬不能動。
只見一具早已涼透的尸體盤坐在一旁,滿地已近乎干涸的血跡,副將裝著膽子走上前去,在拓跋戍肩上輕輕一拍,拓跋戍的身子便轟然倒下,脖頸之上已是空空如也。
副將駭然、目眥欲裂、渾身冰寒,張著嘴巴半晌之后,方才滿臉哀愴地仰天悲鳴:
“將軍!將軍慘遭刺客殺害!將軍薨了!”
拓跋戍遇刺身亡的消息頓時如同風吹麥浪一般,迅速傳播開來,首當其沖地便是近在咫尺地高崗城,緊接著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傳遞到中原每一個角落,
義軍、朝廷大軍皆收到此消息,原本因為春耕時節(jié)而彼此間默契止戰(zhàn)的暗流,明眼可見地再度洶涌起來。
而就在義軍、朝廷劍拔弩張再掀戰(zhàn)事之時,身為掀起這場戰(zhàn)事導火索的馬羽,卻是帶著拓跋戍的首級,再一次踏入菊澤村的土地。
馬羽一身黑袍,站在菊澤村村口,任憑春風吹動黑袍飄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村中的斷壁殘垣、滿目瘡痍,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濕潤眼眶。
這還是四年前,他離開菊澤村之后,頭一次再度返回村中。
四年以來,他并非沒有機會回來看一看,而是不敢,沒有勇氣再踏足故土,沒有勇氣去面對那些或枉死、或被迫離開菊澤村的鄉(xiāng)親們。
而今他已成功斬殺拓跋戍,為村民們報了這血海深仇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澎湃的思鄉(xiāng)之情,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放眼望去,如今的菊澤村空無一人,村中盡是處處廢墟、焦黑的骷髏和荒廢的田地,無聲地向世人控訴著那一晚朝廷軍隊的暴行。
那一夜的大火,將村中的住宅們都燒了個七七八八,即便是幸運在當夜撿回一命的鄉(xiāng)親們,也因此沒再繼續(xù)留在,流亡去了其他地方,恐怕馬羽還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來此地之人。
馬羽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他邁開步伐,緩慢地漫步在廢墟之間,眼神中充斥著追憶。
雖然菊澤村如今已滿目瘡痍,但他仍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地方原本的模樣,也總能回想起自己在村中每一個角落,所經歷過的一切。
與父親踏著小道去山中狩獵、幫著母親去村中老井打水、與和藹可親的鄉(xiāng)親們笑談、與焦玉在村中追逐……
或開心、或煩悶、或幸福,兒時的景象依舊是歷歷在目,可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也許唯一不變的,只有村尾的那一顆大李子樹。
不知是不是離村子稍有一段距離的緣故,大李子樹的樹干上雖少不了被火燎過的痕跡,但終究還是頑強地在那一夜的大火中幸存下來。
馬羽在大李子樹前站定,伸手輕撫著粗糙的樹干,突然忍不住莞爾一笑。
他想起這顆大李子樹乃是村中一個犟老頭代代相傳的,還記得那犟老頭說,這顆大李子樹已有上百年樹齡,可比犟老頭的爺爺還老得多。
馬羽忘不了這顆大李子樹結出的李子有多甘甜,每當大李子樹結果的時候,犟老頭都會請來全村人,不收一分錢地將李子分給全村人,那時候一大村子人齊聚于李子樹下,其樂融融的景象讓馬羽至今追思不忘。
可那犟老頭對村民大方,對馬羽卻總是小氣吧啦,滿樹冠的李子,也只肯分給馬羽一個,氣得馬羽總是伙同焦玉偷偷摸摸前來,當著犟老頭的面偷滿滿一懷的李子。
那犟老頭明知馬羽和焦玉會來偷果子,卻始終未曾在大李子樹旁設下任何防護,和馬羽、焦玉一追一逃,雙方都是樂此不疲。
也不知那犟老頭那一夜有沒有逃出村去,更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
馬羽微微一嘆,視線再度轉回村中,見村子里處處可見森森白骨,曝尸荒野、無人為之收尸。
他不忍見昔日的鄉(xiāng)親們連死后都沒個落腳的地方,他在大李子樹下刨出深坑,又轉身上前將村中的白骨一點點搬出,恭恭敬敬地堆到深坑之中。
離那一夜已過去四年光景,滿地白骨早已認不出他身前是何人,馬羽也不糾結,將所有白骨堆放整齊,讓他們在天之靈,也算彼此間有個伴。
馬羽為坑中的鄉(xiāng)親們刻上墓碑,上書:
“菊澤村英靈,沉眠于此?!?p> 又買來燒酒、紙錢,恭恭敬敬地為死去的鄉(xiāng)親們完成最后的儀式,算是了卻他們的身后之事。
緊接著,馬羽打開隨身的木匣中,將拓跋戍的項上人頭擺放在墓前。
馬羽這才端起一杯酒,對著新立之墳輕聲說道:
“鄉(xiāng)親們,昔日因拓跋戍一道軍令,大軍兵臨菊澤村,我菊澤村因此覆滅,數(shù)不清的鄉(xiāng)親們?yōu)榇似桨状钌闲悦?,至今已有四年光景?!?p> “我曾對天發(fā)誓,終有一天,我會取下拓跋戍的項上人頭,祭奠各位鄉(xiāng)親們在天之靈,如今四年過去,我終于是沒有食言,為大伙報此血海深仇,你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一邊說著,淚水已經盈滿眼眶,他不愿讓鄉(xiāng)親們看到他軟弱的一面,便借著飲酒的動作,將淚水擦拭。
他再度裝滿酒杯,突然想起,這些逝去的鄉(xiāng)親們,至少還能留下些白骨以供后人祭奠,可自己的父母,尸首卻已是無處可尋,他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再也抑制不住。
馬羽深深吸了口氣,又將酒杯對準天上在重重白云之后若隱若現(xiàn)的驕陽,輕聲泣道:
“父親!母親!孩兒一切安好,仇敵已然伏誅,你們不必再為我擔憂!”
再閉著雙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馬羽再睜開雙眼時,天上不知何時已是萬里無云,和煦的陽光遍灑中原大地,一如馬羽豁然開朗的心。
馬羽只覺得內心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平靜,胸膛里的塊壘已經無影無蹤,他擦去臉上的淚珠,目光再度變得堅定,最后深深看了菊澤村一眼,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