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晟宮，晟寧殿。

　　白瑢雙手?jǐn)n于袖中置于身前，緩步走到聶擎淵的龍榻邊坐下。

　　從頭至尾雕刻著九條形態(tài)各異的飛龍的香檀木床榻碩大而華貴，聶擎淵闔著雙眸躺在榻上，呼吸平穩(wěn)。他雖因著病癥而面容瘦削、唇色蒼白，卻難掩周身帝王之氣。

　　聽見她走來的腳步聲，聶擎淵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她坐下，笑著開口道：“皇后這些日子費(fèi)心照顧我，實(shí)在辛苦?！?p>　　白瑢只是沉默著，將手從袖中抽出。她右手掌心里躺著從聶景琛處取來的金柄龍紋匕首，尚留著她的掌溫。

　　聶擎淵目光移上龍紋匕首的那刻，雙唇不覺翕動(dòng)著，眼神里帶著錯(cuò)愕，卻又轉(zhuǎn)瞬間帶了些了然。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你是我的皇后、我的妻子，我……”

　　“我是這大雍的皇后，卻不是你的妻子。從來就不是?！彼Z氣沉靜斜睨著他，將那只匕首握緊。她拔刃出鞘，寒芒劃過她眉間，映得神色更沉郁了幾分。

　　聶擎淵默然盯了她許久，閉眼吐出一聲嘆息。

　　“皇后……你若是恨我，便殺了我吧。我如今奄奄一息、爛命一條，若是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償還當(dāng)年的罪孽了?！?p>　　“皇上說得到輕巧。”白瑢冷哼一聲，將匕首收回鞘中，放回了袖子里。

　　“我既是皇后，便該懂得分寸。若論償罪，你該向我的表哥懺悔、向大瓊皇室懺悔，向整個(gè)臨川城的市井百姓懺悔。”

　　“那樣多的活生生的性命，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死在你手里。”她說著便紅了眼眶，溫?zé)岬臏I珠從眼角滾落，“我雖非皇族正室之后，卻也同整個(gè)大瓊皇室、同表哥感情深厚。還有什么比讓我眼睜睜看著我表兄嫂二人慘死在我眼前更叫我痛苦……而你，偏偏是你這個(gè)釀成了一切災(zāi)禍的罪魁禍?zhǔn)?，要將我囚在身邊，還口口聲聲說要與我白頭偕老……”

　　白瑢有些崩潰地?fù)湎蚵櫱鏈Y，憤恨地抓住他的衣襟，帶著隱忍多年的所有的恨意貼近他耳邊：“從那日開始，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成了折磨。那是屬于你的新的王朝、新的江山，而我只是你可悲的附屬……你所謂的撫慰與補(bǔ)償，是旁人喚我的每一聲‘皇后娘娘’都叫我心如刀絞。這四十年，我為你、為這個(gè)王朝所做的一切，還有我為你誕下的兩個(gè)子嗣，都讓我痛苦。我又怎么可能，要你死得那么痛快?！?p>　　她還欲再說些什么，卻聽得殿門外有侍婢傳喚：“圣上、皇后娘娘，魯王殿下和王妃娘娘來看望圣上了?！?p>　　白瑢松開了雙手，原本微微懸空著身子的聶擎淵驀地摔向床榻，發(fā)出一聲微啞的悶哼。他用有些失神的雙眼看著低頭不語的白瑢，顫抖著抬起手來欲牽住她的右手，白瑢卻站起了身來，往殿門處走去，只留下他瘦得近乎枯槁的大手兀自懸在空中。

　　“母后?！薄盎屎竽锬??！?p>　　“沒想到遲兒和阿嬌才從莽川回來沒多久便過來探望，實(shí)在是有心了?！卑赚屘ь^擠出一絲微笑，而后又極快地垂了頭去，“進(jìn)來吧，莫要在門口站著，天冷了?！?p>　　白瑢邊說著，邊不著痕跡地偏轉(zhuǎn)過頭，卻還是被沈余嬌察覺到了她面頰上幾分未干的淚痕。她有些擔(dān)憂地瞧了她一眼，又望向床榻上那位帝王蒼老的軀體，抿了抿唇?jīng)]有說話。

　　聶景遲并未察覺二人的異常，只徑直走向了聶擎淵的床榻。白瑢抬眸看著沈余嬌的背影，從袖中取出龍紋匕首，極鄭重卻又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懷中。

　　“娘娘……”沈余嬌眸中難掩訝異，白瑢卻只是笑著伸出手，指尖輕抵上她的唇示意她噤聲：“以后私下里，你便喚我姑姑吧?！?p>　　“我已經(jīng)……太久沒聽你這樣喚過我了?！?p>　　“阿嬌？還杵在那里做什么，且過來?！甭櫨斑t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喚回沈余嬌有些游離的心緒。白瑢輕握住她的手拍拍，沒再說什么，只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

　　沈余嬌在他身邊坐下，藏在寬松衣袖中的雙手不自覺攥緊。

　　“沈余嬌……好名字?！甭櫱鏈Y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一片靜默中響起，“余嬌……嗯，想來也是父親極寵愛的女兒?！彼抗庖葡蛩膫?cè)臉，“你的名字，可是你父親給你取的？”

　　“回皇上……是的?！鄙蛴鄫上蛑姆较蛭⑽⑥D(zhuǎn)過頭去，依舊不敢直視他的面龐，只是袖中的雙手更攥緊了些。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自然很寵她，這點(diǎn)毋庸置疑?？伤母赣H是被他親自手刃的，殺父仇人此刻就在面前，離她那樣近……

　　沈余嬌思索間怒上心頭，身子不覺微顫起來。聶景遲覺察她的異樣，從身后環(huán)住她的腰肢將她攬入懷中：“阿嬌身子可有不適？”

　　聶擎淵見兒子旁若無人地親昵著，微蹙著眉咳嗽一聲：“咳咳……遲兒?！?p>　　聶景遲瞧了父親一眼，而后便低垂下頭，聽話地將懷中的她放開，只輕輕握住了她的左手腕。

　　“遲兒，知曉你們夫妻二人有心來看朕，朕心甚慰。若是阿嬌今日身子抱恙，便早些帶她回寢殿里休息吧?！?p>　　“……是?！?p>　　聶景遲欲將沈余嬌扶起，卻被她抬手?jǐn)r下：“無礙?！彼洲D(zhuǎn)向榻上的聶擎淵，頷首低眉道，：“臣妾叫皇上擔(dān)憂了，實(shí)在有愧?！?p>　　聶擎淵瞧著她低垂著眼眉的模樣，不知緣何忽然笑起來：“你們二人成婚之時(shí)，朕未細(xì)看。如今仔細(xì)一瞧，阿嬌生得，竟同皇后當(dāng)年有幾分相似啊?！?p>　　沈余嬌掩藏在纖長眼睫和額間發(fā)絲之下的瞳孔不覺一震。她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她只記得，當(dāng)年滿殿血泊之中，他逼著他的姑姑在他座前跪下的那刻，她也是這般低垂著眉眼的模樣。

　　她抬眼看向聶擎淵，故作鎮(zhèn)定地莞爾道：“臣妾哪敢將自己同皇后娘娘相比，皇上……真是謬贊了?！?p>　　“只可惜成婚那天，她不曾正眼瞧過我，倒成了我一生之憾哪?！?p>　　沈余嬌看著他帶著遺憾的神情閉上雙眼，有些嫌惡地皺起了眉。她對(duì)他恨意那樣深，他卻還要將她綁縛在身邊一輩子，甚至高高在上地親自冊(cè)封了她一國之母的位置，這樣荒唐的“愛情”，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