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風(fēng)隱早早就回了屋，說要明神養(yǎng)息。

　　姬桓和縉黎則是來到武庫，掌著燈依次檢查庫中兵器。

　　這過程枯燥無聊，縉黎靠著墻打起瞌睡，竹簡還蓋在了臉上。

　　許久后姬桓轉(zhuǎn)頭看過去，清清嗓子咳了一聲。

　　縉黎猛一抬頭，接住掉下來的竹簡，“少主，檢查完了？”

　　“嗯?！奔Щ敢呀?jīng)將有問題的兵器都挑了出來，還分好了類。

　　他指著一捆長戈，對縉黎道，“這一堆磨得不夠鋒利，戰(zhàn)場之上很難傷敵?！?p>　　又指向另一捆長兵，“這一堆磨得過于鋒利了，交戰(zhàn)之時容易毀傷兵刃?！?p>　　隨后又從背后卸下十幾把青銅刀劍，放在地上，“這一堆淬煉有誤，易折，另外還有殘損的兵器……”

　　姬桓說著，指著地上幾堆或生了銹、或卷了刃、或木桿腐朽的兵刃。

　　縉黎一邊聽著，一邊在竹簡上一筆筆勾校著。

　　他蹲在一堆長兵旁邊，數(shù)出來數(shù)量，往竹簡上添了一筆，“少主，這些事情該是由虎牢關(guān)的司庫和軍需去做才對啊，你何必親自來處理？這樣不利于他們成長?！?p>　　說罷挑眉，看著那些兵刃嘖了幾聲。

　　“你說的也沒錯?！奔Щ刚驹诒m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了摸架上的長刀，“可是，甲兵者，士卒之性命所在。我親自來看，確保甲兵不出意外，至少作戰(zhàn)時可以保他們一性命，至于以后如何，就不是我現(xiàn)在能顧及到的了。”

　　登記好的簿冊，兩人喊來執(zhí)勤的將士給武庫落鑰上鎖。

　　還沒走幾步，就見到姬武搖搖晃晃的向他們走來，一只手拿著火把，另一只手拎著一網(wǎng)兜酒壇。

　　看見他們二人，姬武嘿嘿一笑，“喝一杯？”

　　姬桓看著那一網(wǎng)兜的酒壇，默默搖頭。

　　“沒勁沒勁沒勁，”姬武一連說了好幾遍，轉(zhuǎn)而把視線移項向縉黎，“縉小兄弟，來來來，隨我走一趟?！?p>　　看著眼前分站兩側(cè)的兄弟二人，縉黎倍感頭疼——或許自己也該一早就回屋“明神養(yǎng)息”才對。

　　“怎么？”姬武劍眉一豎，“同為少主，我就叫不動你嗎？”

　　姬桓輕嘆一聲，對縉黎點頭道，“想去就去吧?！?p>　　縉黎原本不想喝什么酒，但感覺這位大公子話里有話，便也就跟了過去。

　　跟著姬武進了營帳，見他翻出兩個酒杯，縉黎疑惑道，“只叫我一個人？”

　　“是啊，白毛一個人閉門閉戶，神神叨叨的，喊也不出來。子昭這個時候也是決計不會過來喝酒的?！?p>　　姬武說著，隨意擦了擦酒杯放到桌上，“用他的話說就是——軍營重地，酗酒誤事，此乃大忌，論其罪，應(yīng)大戮于庭?！?p>　　說著他還笑了兩聲，“大戮知道是什么嗎？就是把你的腦袋砍下來，放在顯眼的地方，以儆效尤之輩。”

　　縉黎很是無奈，“這些都背過?！?p>　　“所以啊……”想到自家兄弟，姬武笑著搖了搖頭，“子昭恪守律令，我又何必自找沒趣呢？”

　　看著眼前這個人，縉黎感覺，他像是被嬴世魂穿了的姬桓，但情商卻更勝嬴世一籌，就是少了些痞氣，嗯，還少了一臉大胡子。

　　姬武又嚷嚷著“有酒無肴，長夜難熬”，在房中翻找出一些肉干和肉醢，以作下酒。

　　雖然縉黎知道他是有話要問，但卻遲遲不見他提起，一直不言聲，只是在喝酒，于是便先起了話頭，“子揚公子，你與少主……”

　　姬武咽下肉干，“同父異母。”

　　縉黎把兩人的酒杯倒?jié)M，試探道，“你們的關(guān)系似乎有些……”

　　“怎么？”姬武喝了口酒，“你覺得不合？”

　　“也不是不合，”看他一副悠哉的模樣，縉黎的語氣也帶了些慍怒，“你就一點兒都不關(guān)心少主在外面經(jīng)歷了什么嗎？”

　　“當(dāng)然關(guān)心，他可是我弟弟啊?！?p>　　“但是昨天到現(xiàn)在，你一句話都沒問過他的近況?！?p>　　“所以我才請你過來喝酒啊……”姬武看著他，笑瞇瞇的問道，“我弟弟他這幾個月過得怎么樣？”

　　縉黎握著酒杯，盯著他的眼睛，“你要真的想知道，不如親自去問問他。”

　　“他是不會告訴我的?！奔溆中χ鴵u了搖頭，“子昭這個人啊，他不想說的，問了也沒用，他想說的，攔都攔不住?！?p>　　“你們兄弟倆還真是……”聽到這番話，縉黎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把后面的幾個字咽了回去，“真的是兄弟倆??！”

　　姬武給他倒了杯酒，“但你不一樣，你為了我弟弟，一定會告訴我最近你們遇到事情。”

　　縉黎原本不打算給他講，但又覺得現(xiàn)在不告訴他，就好像是聽了他的話之后，自己故意作對一樣。

　　這個人還真是擅長拿捏人心。

　　于是還是捋了捋思路，把他們一路上幾次九死一生的遭遇，再次簡潔明了的講了出來。

　　“原來如此……”姬武點了點頭，言道，“子昭不肯接任虎賁冊命，一連失蹤幾月，竟有這番奇遇?！?p>　　縉黎忍不住翻了翻眼皮，怎么你聽起來很羨慕的樣子？

　　姬武又道，“子昭的雙眼看得太遠了，但有時候卻會因此忽略腳下。我不能陪著他一起四方遠游，不過，還是可以替他拔除腳下荊棘的……”

　　這話說完，他取出一個木函。

　　木函里面有一份冊命，還有一方小小的玉印，印上刻著一道威風(fēng)凜凜的虎形紋飾。

　　姬武把這份木函一股腦塞進縉黎懷里，叮囑道，“合適的時候，把它交給子昭?！?p>　　這些冊命姬桓拒絕過多次，縉黎是知道的，于是又將木函放回桌案上。

　　姬武像是提前預(yù)知了他的反應(yīng)，不急不惱，緩緩言道，“你跟著子昭走南闖北，保不齊又會遇到昨日那樣的事情。帶著這冊命和印，早晚會用到。子昭太過于恪守原則，你就先替他保管著罷?！?p>　　縉黎看了看木函，又看了看姬武，“周禮坦蕩，這不正是君子應(yīng)該有的風(fēng)骨嗎？”

　　“君子？呵……”姬武盯了他半天，嗤笑一聲，“世道昏亂，連天下人的表率周天子，都落得個動祭亂常之名，這世道還哪有什么周禮可言？”

　　“我此番要去洛邑、去鎬京，就是為了看看如今的天子和攝政，有沒有能夠擔(dān)負起天下的氣度！若都是明君賢臣，倒還好說，否則啊，只怕是幾代之后，便會禮崩樂壞，政由方伯?。　?p>　　話說到此，姬武灌了口酒，隨后繼續(xù)嘆道，“其實就算他們有文王武王之才，又能如何？禮崩樂壞之事的到來也是必然，子昭他又如何能見容于這樣的世道呢？哈哈哈哈……”

　　這番話給縉黎聽得一愣，怔在原地，“子揚公子，你……”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只在心中暗道：這人才是穿越來的吧，要不然，他這洞見預(yù)判的能耐也太可怕了。

　　即便是面對伯陽和司巫偃，縉黎都沒有這種感覺，那兩個老頭子無非是力量上的強大，可這姬武雖然看著年輕，但卻像是能夠窺伺人心一般。

　　縉黎覺得，暫時不能再與這人單獨聊下去了，便收好東西起身告辭。

　　臨出門前他忽然腳步一頓，轉(zhuǎn)身看向姬武，“昨日過關(guān)，少主聽到城中也有一位‘虎賁少主’時，便主動放下兵刃，想來少主應(yīng)該也是很想見你吧。依我之見，你們兄弟啊，還是該坐下來好好聊一聊才行。”

　　聞言，姬武轉(zhuǎn)著酒杯，晃頭晃腦的端詳起縉黎。

　　“以前我就聽說過，中士家里有個孩子，跟子昭玩得特別好，但現(xiàn)在感覺……你與我聽說的有些不一樣，在他們的形容里，那個孩子少言寡語，而且性格極其內(nèi)斂……”

　　說著說著姬武笑了起來，“看來人都是會變的?！?p>　　他想了想，又問道，“縉黎，你今年多大了？”

　　這人怎么明知故問？縉黎抬眼與他對視，“十六，與少主同歲。”

　　姬武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神情玩味，“你這心思也夠沉穩(wěn)的，一點兒也不像十六歲該有的樣子，感覺好像比我的年齡還大上一些?！?p>　　雖然面上無甚變化，可實際上縉黎已經(jīng)被他盯得發(fā)毛，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得笑道，“子揚公子說笑了，我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