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伯陽的宅中，縉黎本打算幫著收拾屋中的狼藉，卻見此時房內(nèi)竟全無打斗痕跡，想來收拾歸位，在伯陽而言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力氣罷了。
再看如今姬桓依舊睡臥不醒，而伯陽盤坐在側(cè)，手里捧著兩塊龜甲，口中念念有詞。縉黎不敢打擾，默默退出屋去。
風雪吹起，縉黎站在院中來回踱步，他仰頭深深吸了口氣，長呼而出。
水汽在眼前氤氳如畫，等到霧氣散去，卻見遠處正站著一個白衣少年，搭弓射箭瞄向自己。
沒等縉黎躲開，卻聽“嗡”地一聲弓弦響，一根羽箭蹭著自己的臉頰飛過，他下意識回頭一看，羽箭已經(jīng)直挺挺地插在院中的一顆老樹上。
“是誰！膽敢暗箭傷人？”
他抽弓搭箭在手，回頭低吼道，轉(zhuǎn)身看時身后卻根本空無一人。
恍然間，縉黎覺得有人站在旁邊。他抬頭看過去，見到一個青年男子，穿著絳紅衣袍，披著青銅甲，一身虎賁軍的制式裝扮，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容貌與自己神似。
再看自己，身量不知何時變小了很多，大概也就到對方的胸口處。
青年男子臉上長著虬髯髭須，但眉宇清澈，神情也并不可怖。
他拍了拍縉黎的頭，細長的眼睛里嚴厲與慈愛并存，“為父說過多少次，射箭之時，如臨大敵，當端心正念，不可東張西望！?！?p> 這人是……縉黎疑惑著，試探地喊道，“爹？”
“弓者，躬也！此弓即我身，身正則箭正，身傾則箭傾?！?p> 男人手中拿著一根荊條，一邊呼和口令。
“正足！挾矢！正筈！審固！舉弓！控線引彀——”
縉黎本能地聽著口令，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標準無誤。
“放矢！”
羽箭射出，一道白光劃過。
“好！縉黎射得好！”
身后傳來喝彩聲，只見姬桓——確切的說是少年姬桓緩緩走來。
他同樣身著素衣，只是袒露出自己的右肩，左手執(zhí)弓、右手執(zhí)弦，兩只手的食指中指，夾住一根弓箭，腰帶上又插著三支箭。
他看見縉黎二人，欠身揖禮。
“少主，您這是？”
“中士，沒想到您也在？正好，縉黎前日比試射術(shù)輸給了我，說要苦練再戰(zhàn)，我們倆約了今日，既然如此，煩請中士為司射！”
“縉午遵命?！被①S將士頷首行禮。
“縉午？原來‘我爹’的名字叫縉午……”一時間，無數(shù)記憶又涌現(xiàn)了出來。
“能和少主比試，是你的榮幸，還愣著干什么？”縉午催促道。
縉黎聽罷，也學(xué)者姬桓袒露自己的右臂，隨后抽出四支弓箭，有樣學(xué)樣“挾一搢三”做好準備。
“縉黎，與君上比試，需要‘襄尺’（退后一尺禮讓尊長）?！笨N午出言提醒道。
姬桓擺了擺手，“不必，省得到時候說我以大欺小?！?p> “既然如此，縉黎，你也讓少主看看，咱東夷人的志氣。”
縉黎應(yīng)了一聲，執(zhí)弓引弦屏氣凝神。
不知道為什么，身邊的這個姬桓——哪怕是年少的姬桓，帶給他的壓迫感一點也不小。
隨著長箭再次射出，空氣中蕩起漣漪，周圍的人、物盡皆散去，縉黎甩了甩腦袋，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手里莫名其妙攥著從老松樹上拔下來的一根樹枝。
“啪——”
一根干枯的桃樹枝甩到他腦門上，縉黎轉(zhuǎn)頭，看見太史伯陽走過來。
“人沒事，魂也沒事……”伯陽搖了搖頭，桃枝飛回到伯陽的手中，“這是怎么了？”
太史伯陽本在屋中調(diào)息，但見天色已晚，便要出來叫縉黎，卻見他端著一跟松枝，仿佛中邪一般站在原地矗立許久，聯(lián)想到之前一連串的驅(qū)邪斬妖，怕他出了什么問題，這才取出一根桃枝，給了他一下子。
“太史公，”縉黎一臉木然，“我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這話是什么意思？”
伯陽聽了這話，盯著縉黎看了很久，忽然一笑，“原來如此，孩子，你看來經(jīng)歷過不少事啊?！?p> “你是誰，自己心里真的不清楚嗎？”
縉黎茫然地搖了搖頭。
“過去是誰不清楚，但現(xiàn)在的你是誰，總該一清二楚吧？”。
縉黎瞬間打了個激靈，“太史公、我……”
“想明白了？”
“還，還沒有。”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來日方長，你穿的這么單薄凍在外面總是不行的，我們回去吧，”伯陽撣了撣衣袖，“桓兒睡得夠久了，是時候叫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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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同輝，霧靄漫天。
這地方?jīng)]有晝夜變化，沒有時間流逝，甚至連邊界都沒有，只有滿地冰霜和溫暖又潮濕的霧氣，以及一個茅茨土階的古舊房屋，和院子里散落一地的兵器和白玉碎石。
姬桓朝著像是太陽的位置一直向前走，直到再次看見那間熟悉的茅屋。
他路過這個屋子很多次了，不管走多久，都會回到這里來。
無論是何人出于何種目的將自己困在這里，時間久了總歸是要露面的。姬桓踢了踢腳下的刀劍矛戈，索性席地而坐，拿起腰間的玉戚仔細端詳起來。
這小小的禮器竟然在緊要關(guān)頭救了自己一命，但是為什么當時它會迸出紅光？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這玉戚，是當年供奉在太廟中的王室舊藏，曾經(jīng)也是武王的隨身之物。”
這聲音讓姬桓覺得熟悉的很，他四下尋找，卻不見有人。
姬桓擦了擦玉戚，心道：原來是武王殿下的舊藏，我……以后我要更好好珍惜才是。
半空中的聲音似是嘆了口氣，又繼續(xù)說道，“當年宣王陛下御世之時，夷犯中原四境擾攘。地處東南的徐夷，竟然都把戰(zhàn)火都引到了成周附近。你的祖考姬崇，以虎臣的身份，帶領(lǐng)虎賁氏的將士東征徐夷。”
“王師驍勇，如川流綿翼，即便是以悍勇著稱的徐夷勇士都丟棄兵甲、伏地請降?？上Ш髞砟阕婵疾恍矣鲭y，而你父親當時尚在襁褓，體弱多病，生死難料?！?p> “父親他……”姬桓怔然起身，試圖找到聲音的主人。
“宣王得知此事，大為震驚?；⒊家幻}雖非王室近支，但世代忠心，堪稱卿士典范。陛下命我照顧你的父親，并將這塊小小的玉戚賜給了他，以求庇護。再后來，你父親又將此物傳給了你，希望你能長生長壽?！?p> “父親大人希望我……”姬桓下意識攥緊了手里的玉戚。
“說來你們?nèi)说揭舱嫦?，你祖身先士卒，你父悍不畏死，而你更是常常游走在生死邊緣，這般如此，何來長壽？何來長生？”
這番言語平緩和氣，卻又字字誅心。
姬桓恍惚了一下，再抬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動彈不得，“這是哪兒？”
“姬桓？”那道聲音越發(fā)急促起來，“姬桓——”
姬桓強作掙扎，只覺得身子一震，周圍的黑暗和身上的桎梏盡數(shù)消散。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氣，睜開雙眼，眼前是梁架屋頂，一個白發(fā)老翁坐在一旁，欣慰的看著自己。
“桓兒，回家了。”
認出這老翁正是太史伯陽，姬桓眼眶一紅，掙扎著就要起身，“大父……”
“好孩子，你先歇著，”伯陽抬手制住了他的動作，“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太史伯陽想方設(shè)法將姬桓從夢里拽出來的這段時間，縉黎一直在東廚煮粥，這會兒剛好端進來。
“少主，你終于醒了……”
“……縉黎？”姬桓笑了笑，見他行動如常，料想傷勢應(yīng)該不重，“你沒事就好。”
重傷昏迷太久，姬桓也不敢多吃，只喝了幾口就放下了碗，“大父，我有好多事要跟您說……”
“不急，不急，等你的傷好了，有的是時間說?！辈栒f著，摸了摸他的額頭。
姬桓只覺得眼皮發(fā)重，又一次沉沉睡去。
伯陽看了看睡著的姬桓，隨手收起那截鹿角，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