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清莞最先去拜會了君芷，君芷似乎也在等著她，她才到洞府前結(jié)界便打開了，君芷坐在案幾前，上面兩盞茶正微微冒著熱氣，百年光陰猶如白駒過隙，并沒能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君清莞愣了片刻回神，俯身作揖。

　　“弟子君清莞拜見老祖?！?p>　　君清莞彎著身，因而沒有看見君芷落在她身上的復雜目光最后都化作憐愛。

　　“我記得我只是從化神期升到合體期，并非是飛升了吧，怎么連一聲芷姑姑都不叫了？”

　　君清莞張了張嘴，終究淚目。

　　“…芷姑姑……”

　　“過來吧?！?p>　　君芷向她招手，又在她落座后抹去她面頰上的淚水。

　　“從前也不見你這么容易哭的，莫哭了?。　?p>　　從遭逢巨變至今，君清莞再未哭過，無論是在仙牢里被審問，還是十方城里無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可在這位親近慈愛的長者面前，她再壓抑不住，百年的苦都化作淚水決堤而出，從起初不出聲的哽咽到最后伏在君芷的腿上哭聲震天。

　　君芷只嘆了口氣，任由她發(fā)泄出來，不知過了幾時，她才終于抽噎著停下，眼睛都幾乎腫了，干澀得疼，開口聲音也沙啞。

　　“……讓芷姑姑見笑了?！?p>　　哪里是見笑呢？從小雖不說嬌生慣養(yǎng)，也算是順遂康樂的小姑娘，驟然遭逢了這樣的巨大的變故，換了旁人扛不住自殺的有大把人在，她卻能撐著短短百年就從筑基期修到元嬰后期，易地而處，便是她也不敢說能做得更好了。

　　君芷撫了撫她的長發(fā)。

　　“你已經(jīng)很好了，并未墮了你爹娘叔父昔日的風采?！?p>　　像是這么多年齲齲獨行的堅持得到了肯定，可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說墮了風采的那人——

　　……君清則……

　　這些年她甚少讓自己去想的名字，可只要有一點相關(guān)的事，那些舊人舊事就全從腦海最深處翻攪出來。

　　那人分明只在她生命里存了六分之一的時間，卻有著近乎全部的重量，要她用盡全力才能背負著繼續(xù)前行。

　　永遠甩不脫，永遠丟不掉。

　　她總悄悄地探聽消息，卻再不能跟任何一人坦然提及的，她曾經(jīng)的驕傲。

　　君清莞摸了摸茶盞邊沿，里面翠綠的茶葉隨著茶水動蕩翻滾沉浮，終于情緒斂盡。

　　不提君清則，她們經(jīng)年未見的姑侄兩個又好像沒什么旁的可聊了。

　　君清莞過得好不好？怎會好？便是君芷不去打聽，也知道宗中弟子們會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一個墮入邪道、手染同門鮮血的人的姐姐，她再問無非是叫這個本就不幸的侄女揭開傷疤給她看看里面是什么樣的鮮血淋漓。

　　她這些年閉關(guān)更沒什么可說，不過是一間洞府，一個蒲團，接連不斷的苦修。

　　其實她本遠不到晉升的修為的，可上清宗折了一個大乘期的老祖，便要有新的大乘期老祖頂上，君言笙沖擊大乘，她們化神期的里面也要有沖擊合體的，她便是其中之一，喻令下達得很快，只在元夙老祖祭陣隕落的次日。

　　于是她當即閉關(guān)，累積靈力，借助丹藥的外力強行沖關(guān)，無異于揠苗助長、殺雞取卵，可沒有旁的辦法，別家也是如此，兩宗兩氏需要制衡，仙門與妖域、與東北方三不管地帶的惡妖和邪修也需要勢均力敵。

　　她們沒得選。

　　命運所贈予的禮物，都在冥冥之中定好了價錢的，就連投胎也是。

　　她是君氏血脈，雖非嫡系，可到底是享著上清宗的頭一等福澤，受著天下百姓的尊崇，便該為此付出代價。

　　只是她該為君清莞早做些打點的，盡管當時只是化神期的她對宗中大事并沒什么決策權(quán)，但總聊勝于無，不至于叫君清莞那般無依無靠……

　　兩人都沉默著，終于還是君清莞開了口，她總要想著別的、做些別的，免得被舊人舊事纏著心神。

　　“芷姑姑可知宗中為何忽然急召我回來？可是有什么深意？”

　　君芷亦從過往中抽回心神。

　　“你說召你回來這事嗎？并沒什么深意，是近些年來從妖域喬裝過來的邪修惡妖的數(shù)量和修為都忽然增加，仙門中專門負責這事的弟子力有不逮，又不足以驚動上面老祖，故而召回的，也并非是只召回了你一個……你知曉的，到了化神期以上修為的多不會再隨意出去歷練了，從前也罷，太平盛世，可自一百二十年前……”

　　君芷頓了頓，含糊過去。

　　“仙門實力大不如前，本就有東北一帶的禍患，再加妖域動作頻頻、叛逃的那些隱在暗處，說是千年大亂興許也并非是無稽之談、杞人憂天了！

　　是以如今之局面，各家老祖是絕不能輕易離開宗門了?！?p>　　十方城常年少有人至，消息閉鎖，君清莞才從十方城回來，還未來得及與什么人聯(lián)系——也沒什么人可以聯(lián)系，自然不知道如今形勢竟已嚴峻至此，再憶及近年來從各州突破封鎖逃過來的邪修的數(shù)量和修為，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

　　——能逃過去那么多金丹元嬰的邪修過去，興許仙門確實是沒有余力了。

　　君芷又道。

　　“柳子慕如今也是元嬰期修為了，你和她便相互照應，我過些日子就又要閉關(guān)，屆時除非再有突破，或是遭逢大變才會出來，恐是顧不上你們，這些丹藥法器你們看著分了?！?p>　　“……”

　　君清莞還未出聲，話已經(jīng)被君芷堵了回去。

　　“切莫推拒，這些于我無甚大用，你們拿著才能發(fā)揮用處，你們二人如今是我最為掛心的了，你們好好的，我閉關(guān)也安心些。”

　　猶豫片刻，君清莞還是將君芷給的乾坤袋掛在了腰上。

　　她知道君芷給的東西不會少，可她也不能不收，就好比一百二十年前沒辦法不收凌銳的乾坤袋一樣，真誠而坦蕩的好意是最難拒絕的，尤其當這份好意來自十分親近的人，固執(zhí)地推拒才好像是在否定所有的情誼。

　　她會將他們曾給與的信任與善意銘刻在心，也愿意為他們拋卻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