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嗎，很難嗎，一個個這樣摁進去，很難嗎？”進廠的第四天，也就是昨天，阿豪站我旁邊對我怒斥道。

　　盡管有了點心理準備，但此時面對他那刻薄的詰問我的內(nèi)心還是很難受。

　　“不難?！彼驹谖遗赃叢煌５乇茊栁?，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在我身上，我最后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不難你為什么做那么慢呢，為什么呢，你都來了好幾天了吧，為什么你一點進步都沒有呢，你有沒有用心做??？”

　　面對這種先是被定性了的指責(zé)，我知道不管是怎么辯解都沒有用，任何的一句解釋都會被看成是不服管教，此時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著，同時讓自己的情緒不要崩潰。

　　“你自己都說了不難吧，那能不能用心做呢，你不會是想在這里渾水摸魚吧?！?p>　　……

　　這種完全不顧人尊嚴的詆毀，往往會沖潰一個人的心理防線，之前有兩個動作慢的女生被說完第二天就沒來了，她們的座位很快被其他人代替。

　　但這種方式卻是工廠車間管理的常態(tài)，需要的就是這種高壓讓每個人保持不敢松懈，拼命地干。

　　至于人的尊嚴和工作強度，不會被考慮進去。

　　這種管理方式迅速給整個車間或是工廠營造了一種氛圍，一種人人自我管理的默認氛圍。

　　上述的斥責(zé)不會每天都出現(xiàn)，更不會針對大多數(shù)人，他指向的只是某個時刻的極個別人，影響的卻是所有。

　　這也是讓我覺得奇異的地方，此后的兩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象，絕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被壓制或者是要求，被批評或揶揄的只是少數(shù)人，但是大家卻自覺遵守著符合工廠管理的行為方式，除了一兩句的聊天之外，大家努力地做著，爭先搶后地比拼著產(chǎn)量。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控制著他們。

　　沒有強制，也沒有誘惑，并不是資本家依靠暴力和鎮(zhèn)壓在剝削，也壓根沒有無產(chǎn)階級在反抗。大家只是默認了一種氛圍和模式，于是一種相互配合的行為便蔓延了開來。

　　熟悉了工廠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更深刻地理解了“應(yīng)激”的含義。

　　我回想起小時候基于父親的恐懼，當(dāng)一些特有的動作與聲音——開鎖進門的聲音以及全家獨特的腳步聲，都讓我一瞬間的精神更加專注。即使后來我有了單獨的房間，也知道他不再會隨便就進入我的房間，當(dāng)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時依舊會令我情緒發(fā)生變化。

　　這種情景完美地復(fù)刻在了阿豪身上，如今他走近或者走過我身邊時，我的全部精神會得到專注與提升，在那一瞬間甚至?xí)涀约荷硖幒翁幰约霸谧鍪裁础?p>　　我沒有看他，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他把雙手背在后面的動作以及他胸前的藍色吊牌。

　　我并不喜歡藍色，一開始我們的白色工牌發(fā)下來的時候我還覺得簡潔素雅，然而現(xiàn)在我喜歡上了藍色，藍色具有地位，藍色令人著迷。

　　我慢慢觀察到，我們線上許多人都有了這種應(yīng)激。阿豪的腳步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們偵查的眼神便收了回來，直起了腰背，呼吸也變小了，同時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工作中。

　　一些剛來的女生在目睹了幾次大罵以后，開始全程都保持這種狀態(tài)，以至于她們被阿豪表揚，表揚她們變得優(yōu)秀，得到了提升。

　　這種氛圍會在一次大罵中得到緩解。待爆發(fā)的火山終于得到了爆發(fā)，那種壓抑的氛圍似乎緩解了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除非有特殊情況，阿豪今天應(yīng)該不會再罵人了。大家?guī)е蓱z的目光看向那個替死鬼，同時夾雜著一絲感激。

　　阿豪喚醒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對于父親的回憶，我此刻慢慢明白，工廠車間讓我們記住我們依舊是一個小孩。

　　今天是一周的最后一天，阿豪在巡了兩圈以后沒有罵任何人。

　　眼鏡女見阿豪往后面走了以后，便開始又問起了我們的大學(xué)生活。她總是問這問那，我終于明白，人對于自己不熟悉的領(lǐng)域總是抱有了過多美好的幻想。

　　這兩天我都沒參與她的話題，但她問的時候不時會看一下我，這讓我決定找到一個時間向她開口。

　　“你們是直接跟工廠簽訂了合同的嗎?！蓖⒑酪呀?jīng)在另一頭站定的身影，我鼓起勇氣朝眼鏡女問道。

　　阿輝瞥了了我一眼，對我開口似乎有些好奇。

　　眼鏡女看了我兩秒，笑了起來，她似乎很愿意跟我講話。

　　“是啊，我們是簽了合同的，俗稱正式工。不過是得要轉(zhuǎn)正以后才會簽，我們實習(xí)期是半年?！?p>　　“這么久。”

　　“是啊。因為簽了勞動合同以后工廠就要幫我們買社保和醫(yī)保，工廠其實不愿意的，很多廠都沒買。”

　　我和眼鏡女聊天的時候胡子男就抿著嘴，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我也懶得理他。

　　“那我們還沒畢業(yè)的簽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勞動合同，你們的合同還在學(xué)校手里吧，只有畢業(yè)了才能給你們，你們這種算是臨時工，所以工廠很喜歡用你們這些學(xué)生工?！?p>　　“那臨時工和正式工有什么區(qū)別?！?p>　　“就是剛才說的，沒有社保醫(yī)保這些，還有就是沒什么保障咯，比如說受了工傷沒得賠，因為不是勞動關(guān)系。”

　　“這么慘啊我們?！?p>　　“你們還好啦，我們這些早早出來社會的才慘，之前干過的三家工廠沒有一家有買過社保和醫(yī)保的，那時候也不知道要買，只知道干活了有發(fā)工資就行。這家會正規(guī)一點，但是當(dāng)時我是不想工廠買的?！?p>　　“為什么?！?p>　　“因為你自己也要出一部分啊，工資就降低了，少了好幾百，我們當(dāng)時很多工友都去退，說不要交了?！?p>　　“那你退成功了嗎?！?p>　　“沒有，因為后面說不能退，強制交，但是一開始可以退的，那些去得早的人就退掉了，那時候我們好羨慕，但是現(xiàn)在還是覺得交了好?！?p>　　“為啥現(xiàn)在不羨慕了。”

　　“因為有次我的舍友去看病，然后發(fā)現(xiàn)可以用工廠交的醫(yī)保報銷，一下子就覺得很劃算了。”

　　“以前不知道嗎。”

　　“以前不知道啊，沒人跟我們說過，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什么稅來的，誰想要交稅啊，但現(xiàn)在還是有一些工友想要退?！?p>　　“為啥。”

　　“因為他們一年到頭都不生病，感覺這錢被浪費了，還有就是這東西是要交十多年的，別說十多年了，誰知道明年自己在哪里啊。大家基本都是干幾個月或者半年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在這里干幾個月又在那里干幾個月，有些廠交有些廠又不交，就感覺在這里交了也沒用。再說本來工資就低了，還不如現(xiàn)在拿出來花掉，說實在的我也在糾結(jié)?！?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