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人又開始稀稀拉拉地往前面走,我呆坐在那里,等到我瞥見了他們的時候,就跟他們一道從那棟樓里走了出來。
當(dāng)我們走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而且黑的很徹底,冬天的白天消逝得很早的。每棟樓附近都點(diǎn)綴著幾個光亮,稀稀拉拉的,仿佛在引導(dǎo)著你回去。
第一天結(jié)束了,還有好幾十天,暫時不去想具體的天數(shù)。
“我們做了多久啦?!?p> “我們做了八個小時了。”
“你手還疼嗎。”
“我感覺我的手已經(jīng)麻木了,你摸摸我的手指,是不是感覺皮變厚了?!?p> “不是皮變厚了,是變腫了,那我們直接回去是嗎”,我沒有摸他的手,因為根本就不用去摸。
“是,我們不用再回去加班了?!?p> “還有人要加班?”
“是啊,那些老員工或者是我們那一組里面產(chǎn)量比較高的人就要加班啊。我看都你對面那個小胡子不就加班了嗎?!?p> “我沒注意?!?p> 我只是有那么一個印象,快下班的時候組長挨個來檢查了每個人的產(chǎn)量,然后跟對面那個小胡子說了些什么,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于我和阿輝則是一句話未說,我不太想去回憶起這個場景。
“每個組一般也就五六個人可以留下來加班?!?p> “留下來加班那么有意思?有病吧?!?p> “不是有病,是有錢,是我們平常一個鐘的一點(diǎn)五倍,后面加的兩小時頂我們白天做的三小時了,一天三小時,一個月正常放假的話也有六七十個小時了,你算算,多多少錢?!?p> “還沒有算上周末,每個鐘都是一點(diǎn)五倍的工資,你是覺得不用加班爽了,到時候一樣是來打工的,人家每個月發(fā)工資是你的兩倍還多,看你眼不眼饞。”
“所以說他媽的那些進(jìn)廠的很多都是沖著這個加班費(fèi)來的,你要是舒舒服服一天干個八個鐘壓根掙不了什么錢好嘛,就得靠加班加出來的?!?p> 舒服個幾把,我心里想。
“那就是誰做的多誰就能加班咯,看誰效率高?!?p> 阿明笑了起來,“唉,你還是想的太簡單了,明面上是如此,但是你知道為什么那個線長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嗎,就是大家有都有求于他嘛?!?p> “他可以決定誰是否加班?”
“那是自然?!?p> “所以你來這里想掙錢必須跟線長搞好關(guān)系,盡管他每天叼你叼得飛起,你也得對他笑臉相迎?!?p> 回到宿舍很安靜,大家低頭坐在自己床上做事再也沒有講話,經(jīng)歷了一天的工作以后都被疲憊了籠罩住了。
昨天晚上我們按年齡從大到小排了一下序,最早來的兩個社會人士年齡最大,排老大和老二,阿明和阿良是老三老四,我和阿輝是老五老六,那兩個在面包車相遇的重本生則是老七老八。
老大老大睡在最里面的左側(cè),跟廁所隔著一面墻。
老大睡在上鋪,自從我們來到宿舍見到他以后便是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機(jī),阿良有時過去問他在做什么,他就說是看小說。他身材不到一米六,也像阿明一樣留著個鍋蓋頭,不過前額的劉海比較稀疏,戴著個很大的黑框眼睛,長時間穿著條深圳校褲。要不是他說他自己已經(jīng)三十歲出頭了,我們還以為是高中生過來打工。
老二則是在下鋪,染了個黃毛斜劉海,發(fā)型基本上參照了前幾年流行的F4。熱衷于運(yùn)動,身體要健壯許多。臉上有些坑坑洼洼,據(jù)說是早年頻繁不科學(xué)地擠青春痘造成的,一雙眼睛不大但卻很有神。雖然經(jīng)常在床上做俯臥撐還有仰臥起坐,把床板弄得嘎吱作響,然而老大絲毫不在意。
老七和老八自從來到宿舍后便褪下了他們的矜持,特別是老八,開始頻繁跟老二探討這間工廠的種種密辛。
老二一邊做俯臥撐一邊給老八講解工廠生存原則,第一原則便是要隨時準(zhǔn)備一個紅桶以便跑路。第二個原則則是廠里的姑娘不泡白不泡,時間一到走人不用負(fù)責(zé)……昨天晚上聽得老七老八兩人擊節(jié)贊賞,仿佛是給老和尚傳了三十年功力,連聲表示這次實地考察是來對了地方。
“搞錢就搞錢,說得像是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一樣?!崩洗髢裳鄱⒅聊?,整個臉上泛著藍(lán)白色的光,悠悠地說道。
“我們是來考察的,要是實習(xí)誰會來啊,我們準(zhǔn)備開寫的畢業(yè)論文就是跟工廠有關(guān)的,所以才來。”
“來社會實踐是吧?!崩洗笳f道,翻了個身,屁股對著對面的老八。
“對,社會實踐?!?p> “來對地方了?!崩洗笮α顺鰜恚麄€人像條蛆一樣在床上蠕動著。
老八沒太大搭理他,他跟老二比較有話題,之后又眉飛色舞地說自己是怎么跟自己老師溝通說要來考察,老師也鼓勵他,他還說服了舍友(老七)一起過來……
“你為啥寫工人作為畢業(yè)證據(jù)啊。”滿哥問道。
“你說寫畢業(yè)論文是嗎?!?p> “是啊,你寫什么不比寫工人有意思,工人,我就是工人,有啥好寫,最沒意思了?!?p> “大家別那么看不起工人,也別那么看不起自己,可能你們不知道在歷史書里面,工人階級在我們國家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我們可是工農(nóng)聯(lián)盟的國家?!?p> “那這樣你叫我一聲工人爺爺吧?!崩洗蟮卣f道。大家哄的一聲笑了出來。
小白的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你別一副看不起工人的樣子!我覺得你這人最沒意思,我沒有夸夸其談,我爺爺就是當(dāng)年國營企業(yè)的工人,當(dāng)時是廠里技術(shù)最好的,廠長當(dāng)時的工資都沒有我爺爺高!”
老大沒有再說話,大家互相勸了兩句老八的怒氣便消散了。
今晚老八再也沒有那么多話要講,好幾個手指頭都纏上了創(chuàng)可貼,一直盯著手機(jī)也不知道在干嘛。估計這回他也明白了昨天老大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下樓走出去的時候,我看到那一棟棟車間里面好些窗戶都發(fā)出亮光,那是加班的亮光,我想象著自己這時候如果身處其中的話是個什么樣的感覺,頓時身子一哆嗦,加快了腳步離去。
和阿輝過了馬路,看到了好些和我們一起是從廠里出來的,三三兩兩,我還見到了好幾對男女一起在馬路邊散步,或者是在樹下聊著什么。
我們走到了昨天去的那家店,然而我心里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那些被子會不會已經(jīng)售罄了。
“老板,這個夠厚嗎?!?p> “這個是最厚的了?!?p> “是冬天蓋的嗎?”
“這個冬天蓋沒有問題的?!?p> “我怎么感覺這個沒有昨天他們買的那么厚?!?p> “誰說的?!?p> “我摸起來是這樣的?!?p> “沒——是一樣的,不信你回去看你舍友買的,可以比一下嘛,是不是一樣的?!?p> “是一樣的是吧?!?p> “是的,一樣的?!?p> “那要是不是的話我回來退的哦。”
“行,要是不是你回來退。不過你拿去洗了以后就不退?!?p> “行?!?p> “洗了就不退?!?p> “多少錢?!?p> “128.”
“能不能打折?!?p> “已經(jīng)是打折了,沒賺幾塊錢?!?p> 連我自己都驚訝老板為什么會耐心地為了一床棉被跟我扯皮那么久,我就像是一個應(yīng)激反應(yīng)者一樣來來回回就那幾句話,事后自己都覺得自己煩。
昨天買被子貪圖便宜,買了38一床的空調(diào)被,即使阿輝說那是春夏蓋的,我還是不以為然。
“大不了就多穿一件衣服?!?p> 昨晚睡下去以后便感覺被子在我身上輕飄飄的,只好把整套被子卷了起來,并且多套了一件棉衣,然而因為不夠暖和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著。
沒曾想半夜被徹底冷醒,看了下時間,凌晨三點(diǎn)半。外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寒風(fēng)在呼嘯,聲音大得嚇人,看著黑乎乎的房間里面那些躺著安穩(wěn)睡覺的人,心里只覺得一陣苦澀,只好悄無聲息地又穿上一件衛(wèi)衣繼續(xù)躺著。
這會兒我明白,要是你蓋的被子不夠厚、沒有一定的重量,不管你穿多少都會覺得陰冷,我就這樣半睡半醒地?fù)蔚搅嗽缟掀唿c(diǎn)鐘。
“誒,剛好出來了,要不要在為外邊吃點(diǎn)東西?!卑⑤x問道。
“我們不是剛吃完飯嘛,你想吃什么。”
“就喝點(diǎn)奶茶吧,那邊有個奶茶店?!卑⑤x往那邊努了努嘴。
“行啊,走吧,我也有點(diǎn)想喝了。”
其實不用他指出來我也知道那里有家奶茶店,我和阿輝都對這些奶茶比較感興趣,之前來來回回我也見到這家奶茶店幾次了,卻沒有喝它的欲望。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來這里以后很多東西被不經(jīng)意間壓制住了。
不一會兒奶茶上來了,阿輝喝了一大口之后發(fā)出“呼”的一聲,身子往椅子躺去,雙腿直直地伸著。
“怎么了,有這么好喝,吸鴉片呢?!?p> “吸一口,找回了平時的感覺,回魂了?!?p> 我有些苦笑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怎么樣?!?p> “不知道怎么樣,不記得今天做了什么?!?p> “我看你做得挺快的啊?!?p> “這才是他媽真正操蛋的地方!”
我看著他,兩三口幾乎就把那大杯奶綠喝見底了,下意識地也猛吸了幾口。
“你想不想走。”
“你說啥?!?p> “我說你想不想走,我覺得在這里兩個月的話有點(diǎn)難頂?!?p> “???你不早說,我剛剛被子都買了?!?p> “剛才沒想到?!?p> “你耍我呢,剛才沒想到,我一買被子你又想到了?!?p> “不是買被子,是喝奶茶想到了?!?p> “啥意思?!?p>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就想走。”
“那我被子咋辦?!?p> “沒事啊,就一床被子而已,而且你也可以拿回去啊,你現(xiàn)在還沒拆,直接坐大巴的時候放在車廂那邊,很容易的?!?p> 我沉默了半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被子。那工廠宿舍的床就像是學(xué)校宿舍里的床一樣,昨天我躺下去沒一會兒,去買席子的時候老板說多大,我說一米寬,一點(diǎn)九米長。
我記得我父親在我入學(xué)時候去參觀我宿舍的時候,說的第二句話就是這床還挺結(jié)實,他摸著那上鋪的欄桿淡淡說道。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來到住的地方就踏實了,我沒想到你也會有大學(xué)可以讀。
在招生辦的時候招生老師說的天花亂墜,詳細(xì)剖析了每一個專業(yè)的實踐性以及出去社會之后的工作前景和高薪待遇。
“你這學(xué)費(fèi)有點(diǎn)貴,一年要一萬八,我們是農(nóng)村來的,能不能打個折。”父親說道。
“是這樣的,那些本科主要教理論,就收個課本費(fèi),我們??浦饕桥囵B(yǎng)應(yīng)用型人才,要操作很多設(shè)備,主要是設(shè)備費(fèi)貴一些。”
父親不再說話,他聽得懂言外之意。
那時我卻不明白,等我明白這一切只是一個騙局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大二。
“要是我不走的話,你會走嗎?!蔽覀?cè)過臉看了一下阿輝。
“我不知道,我可能會走,說不定下周就走了,太操蛋了?!?p> 我笑了起來,看著那個被吸癟了的奶茶塑料杯,拍了拍阿輝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