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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塔系列

第十七章、嵬

問塔系列 塞北寒峙 4136 2024-08-12 16:44:45

  “喬?”藥蘺端詳畫上的背影。

  “莫已寒步?!蔽蚁肫疬@個名字,“畫的意思是,他還會回到這里么?而這一切——”

  我將手伸向畫上那個提劍殺入重圍救貓的少年,草原之風(fēng)吹起他的發(fā)和衣,豪邁自由,卻像某個天真的遠(yuǎn)夢:“是喬的過去?!?p>  話音未落,甬道深處突然響起鬼魅般的笛聲,尖厲幽幽,時而扭拐刺耳,時而沉郁婉轉(zhuǎn),與此同時,什么東西正從甬道深處野蠻闖出,一路摧枯拉朽,風(fēng)從前方黑暗中呼嘯而來,裹挾著草木濃腥,地面開始震顫。

  “啪!啪!啪——”風(fēng)過,長明燈一盞盞熄滅。

  “轟?。 蔽覀兩砗?,出口閉合。

  冬青在外面一聲啼鳴,接著便沒了動靜。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三條蒼勁粗壯的藤蔓眨眼便到,裂紋從它們剛剛拐彎時撞到的地方蔓延至此,生生貫穿了壁畫,這里眼看要塌!

  “阿蘺!”我慌亂大叫,只覺腰間一涼,整個人便懸空了。

  三條藤蔓纏住我們?nèi)肆⒖滔虻氐壮?,梟哥手中的手電光線消失在黑暗深處,我護(hù)住腦袋蜷成一團(tuán),感覺像在坐質(zhì)量極差的過山車,按這甬道的崩潰速度,這藤蔓再慢一點,我都可能被緊隨其后的坍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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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皮好沉……

  等等,我還活著么,為什么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阿蘺和梟哥呢?

  心中一急,我用力掙開眼,甩了甩頭,定睛看去,瞬間呆住了。

  這是一個寬敞的溶洞,中心有一片亮著藍(lán)色熒光的湖泊,許多小小的藍(lán)色光點浮在水面和半空,一株根部沒入湖中的古樹一眼望不到頭——

  滿目的盤根錯節(jié),延伸到需要四十五度角仰望的頭頂,然后是遮天蔽日的盤桓虬枝,從主干肆意伸展開,如丘似蟒,起伏蒼勁,繁茂的金葉生滿枝頭,像一簇簇金黃的瀑布和云朵。仔細(xì)看那些葉子,都是心形帶齒的。

  我的下半身竟然泡在水里,上半身靠在一根石筍上,不知為何,除了腦袋,我身上所有地方都失去了知覺。

  這時,原本浮在水面的熒光紛紛沉入湖底,我跟著伸長脖子往下看,這一看不要緊,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埋入湖底的淤泥,而那淤泥里面,還裹著無數(shù)被藤蔓纏繞的森森白骨!

  一些藤蔓松開白骨,縮入淤泥,不一會兒“咕嘟”冒出水面,退回到古樹身上,竟肉眼可見地慢慢與古樹的紋路長為一體……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币粋€很有磁性的男聲傳來,“這些都是賀蘭山里自然死亡的動物,放心,現(xiàn)在的我只謀財,不害命?!?p>  “誰!”我循聲找去。

  “這兒?!币豁敹敷覐墓艠渖系袈?,不等沾水便被一條翹起的藤蔓接住,藤蔓托著斗笠升到高處,兩叢黃葉隨之打開,露出一個翹著腿枕躺在虬枝上的黑衣男人。

  這些藤蔓堅硬虬勁,動起來“吱呀呀”響,上面還點綴著叢葉,不像觸手,更像靈活的枝條。

  “我該叫你Saluki,喬,還是莫已寒步?”男人接過斗笠戴好,然后揚起下巴,露出一對幽亮的綠眸,歪頭笑道,“或者應(yīng)該叫你今世的名字,莫昱?”

  “你是什么人?我的朋友呢!”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

  “化名言翼,一只……胡楊妖。”他一個響指,一條碩大的藤蔓“嘎吱吱”從樹后伸出,再看被那藤蔓綁的,竟是昏迷中的藥蘺和梟哥!

  “我給他們味了點兒東西,到時間他們自然會醒?!毖砸砼牧伺乃幪y的臉,“對了,你動不了是因為中了我的蠱,不老實的話,也拖你進(jìn)來當(dāng)我的養(yǎng)料哦!”

  “別碰他!”我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簡單,只要你聽我敘敘舊,該講的講完,就解了蠱放你走。”他直起身,從樹上跳下,趟著湖水向我走來,“還有,外面那個通道本來就要塌了,留下那些畫的人想讓你們死,是我救了你們?!?p>  “誰?留下畫的人?”

  “你應(yīng)該猜到了?!毖砸硗O履_步,蹲下注視我,面上帶笑。

  “請你講清楚!”我徹底慌了。

  雖然我確實察覺到一些,但我想的那個人,他不可能要我們的命!

  “西夏皇族姓氏中的‘嵬’拆開來是什么?”言翼不慌不忙。

  “山,鬼?!蔽夷康煽诖?,一時竟有些頭暈?zāi)垦?,隨后又滿臉狐疑,“你是說,鬼哥是西夏皇族?”

  “是的,而且就是那個活到至今的太子李寧明,準(zhǔn)確來說,是嵬名寧明?!?p>  什么?我后背一陣發(fā)涼,傳說中沒有死的寧明太子竟然就是山鬼,而山鬼……

  “不,不管鬼哥是誰,他都不會害我們!”我突然大吼。

  “他連真名都對你隱瞞?!毖砸砝淠?。

  “那我又憑什么信你?”

  “憑我是天底下最了解寧明的人,”他微笑,“就是我改造了他?!?p>  “那……”我咬牙皺眉,“你說他為什么要害我們?”

  “說來話長,其實他只想殺你一個,那兩人是被你拖累的?!毖砸砭谷恢苯颖P腿坐在了湖里,“見諒,我被封印了,暫時走不出這片湖?!?p>  “說吧?!?p>  “當(dāng)年他氣息紊亂,便使出龜息之術(shù)暫時保命,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夜里,我刨開他的墳,將他帶進(jìn)深山,抓來一只野貓與他互換了靈魂,他這才僥幸活下來。那之后,他一直以貓的模樣跟在我身邊修煉調(diào)養(yǎng),過了一百多年才能夠化人,說來神奇,他和原本的寧明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還比以前年輕清秀了許多,不過眼睛和那貓一樣是異瞳,黑發(fā)也變成了白發(fā)。你知道,妖的壽命不是人能比的,所以他的確變年輕了。形態(tài)穩(wěn)定之后,他提出要回興慶府看看,但此時大夏的掌權(quán)者早已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仁宗嵬名仁孝?!?p>  他頓了頓,見我聽得入神,繼續(xù)說:“當(dāng)時大夏以儒治國,我決定好了隱居,于是送他到興慶府就離開了,之后我們隔一段時間會見一面。然而盛世慢慢遠(yuǎn)去,起初他還會跟我談國事談變法,還在憧憬有朝一日能在政壇上大放異彩,重振大夏,后來,他便不再說了。其實他通過科舉如愿當(dāng)上了官,但是他看不慣官場的腐敗,終于選擇退出。離開官場的他好像變了個人,開始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開始拽著我去草原上策馬,去山谷中賞花,爬上酒樓歡飲達(dá)旦,鉆進(jìn)夜市不醉不歸。這期間,他著過書,立過傳,開過私塾,當(dāng)過游俠,當(dāng)過戲子,參過軍,經(jīng)過商,周游過草原,甚至去過好幾趟西域,每逢兩軍交戰(zhàn),他都要救人,西夏人、宋人、金人、蒙古人、西域人……瀕死的士兵他都救,也因此接觸了許多不同的文化。

  “就這樣過去了很久,天慶年間一天,他突然又跟我講起夢想,還思考說他不該這樣揮霍光陰,說生命既然是無限的,就更應(yīng)該去做超越平凡人能力的事情。他要守護(hù)的不只是大夏,而是世間。后來我才知道,他遇見了你?!?p>  “我?”

  “莫已寒步?!毖砸砭従徧ь^,凝視高大的古樹,大片金色墜入墨綠色眸子,好像深邃的一杯酒,“他說你雖只是個賣藝的,卻自己創(chuàng)作詞和曲怒斥發(fā)動戰(zhàn)爭的野蠻人,警告腐敗懦弱的統(tǒng)治者,教育不諳世事的紈绔子弟,贊美堅持信念的凡人。你賺不到多少錢,卻到處救濟(jì)窮人,結(jié)交游俠,打抱不平?;蕦m發(fā)榜招募樂師,你想著這是進(jìn)諫的好機(jī)會,還真就通過考核進(jìn)了宮。沒承想不出幾日,就有人誣告說你寫的詞有反心,好在宮中有明事理的替你求情,最終,你被流放到黑山,也就是后來的兀剌海城?!?p>  -----------

  “黑山,好啊,那可是我的故鄉(xiāng),阿媽還在那里等我回家呢!”

  浩瀚無邊的牧草在記憶中搖曳鋪展,曾幾何時,我,對誰這樣笑過?

  “我希望有朝一日——”

  悅耳的馬蹄聲浮現(xiàn)在耳畔,還能感覺到車子在顛簸。

  “草原上——”

  背負(fù)褐色云影的遠(yuǎn)山,清澈蔚藍(lán)的天穹,在兩邊飛速后退。

  “再無戰(zhàn)事?!?p>  我好像聞到了,狼毒花的香,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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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吸一口氣,甩了甩頭集中精力,這才迫使自己回到當(dāng)下。

  言翼見狀,滿意地歪過腦袋:“看樣子,是想起什么來了?”

  “模糊的片段而已,”經(jīng)歷的次數(shù)多了,我竟習(xí)慣起來,短暫的驚詫過后,便是平靜,“你繼續(xù)說吧?!?p>  “你們在黑山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年,那兒的守將很欣賞你們,愿意聽你們的政見,和你們交流鴻鵠之志,你的母親是一位了不起的麻魁,那一年也教會了你們很多。其實,你和寧明一樣,你們志在四海,悲憫蒼生,卻對故土分外依戀,這是骨子里的,活多久都改變不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伸出一條藤蔓探進(jìn)旁邊的洞穴中,不一會兒便挑出一只茶壺,藤蔓的尖端勾著壺把,將茶壺稍稍傾斜,熱氣騰騰的茶水被倒進(jìn)岸邊托盤中的小茶杯里。

  言翼拾起茶杯,輕抿一口:“嘗嘗么?”

  “不必了?!?p>  “怎么說我剛剛也救了你們,何必這么無情?”

  “這也在敘舊范圍內(nèi)?”

  言翼一怔,隨即笑道:“呵,果然是伶牙俐齒呢!”

  我別過臉去,沒再回應(yīng)。

  喝罷了茶,言翼接道:“后來蒙古人兵臨城下,如畫中描繪的,他們向城中索要一千只貓和一萬只燕子。新?lián)Q的守將是個軟骨頭,想著只要不攻城如何都好,就照做了。結(jié)果寧明覺得此事必有蹊蹺,就瞞著你獨自混入蒙軍營中弄清楚了他們的目的,想通過貓妖的御獸之法讓那些動物最終燒毀蒙古大營,沒想到被我阻撓?!?p>  “那個人果然是你!”先前的預(yù)感終于落實,我冷冷問,“為什么那么做?”

  “因為我正在下一盤大棋?!毖砸硖兆淼夭[起眼。

  “什么棋?”我皺眉。

  “不重要了,總之,那時我與蒙古命運相連,也不知帳中拉琴的是他?!毖砸泶瓜卵郏畔驴詹璞?,“嗒”一聲,空靈而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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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

  好熟悉的聲音——

  一盞高足杯落在綴了花瓣的桌案上,握杯的那只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撤走。

  “將軍,你這茶是哪里來的?阿明很喜歡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歡快得有些陌生。

  遍野桃花,十里長亭,邊塞大漠,突如其來的一切漸漸清晰,只見四個人圍桌而坐,風(fēng)起,亭外落花繽紛,搖晃的枝椏掩映無垠藍(lán)天。

  “阿步,不許對將軍無理!”說話的是一個鼻梁上有刀疤的中年女子,她一身紫衣,扎著高馬尾,帶著護(hù)腕,背著劍,面龐棱角分明,冷冷的眼神里藏著幾分俏皮。

  “哈哈,沒事兒沒事兒,說起來,我比寒步也大不了幾歲。”被稱為“將軍”的男人一身蜜色皮膚,體格健壯,髡發(fā)短須,笑聲豪邁,“這是先前存的中原茶,自從蒙古人成了邊患,大夏和宋的貿(mào)易受到影響,中原茶葉可稀缺嘍!”

  “哼,總有一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成天想著擴(kuò)張土地,而不是建設(shè)文化!”我抓了一大把石榴塞進(jìn)嘴里,狠狠咀嚼。

  “蒙古人虎視眈眈,作為重鎮(zhèn)的黑山應(yīng)該做好準(zhǔn)備才是?!敝心昱用C然開口。

  “知道了,洛姐?!睂④娨舱J(rèn)真起來。

  “阿媽,你快多教我們一些,這樣我和阿明就可以保護(hù)黑山了!”原本翹著腿陷在椅子里的我這時也直起身端正了坐姿,“等重振了大夏,我們再去云游四方,喚醒和幫助其他人,總有一天,我們會迎來新的時代!”

  話音落處,對面那個白發(fā)紅衣的秀氣少年取下黑綢,露出火紅的柳眉和一對迷人的異瞳,左眼金黃,右眼湛藍(lán),他矜持地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來,”我突然舉起高足杯,“為黑山——”

  “為大夏——”將軍會意,舉杯回應(yīng)。

  “為草原——”中年女子一挑眉毛,目光如鷹。

  “為天下!”他朗聲道。

  “咣!”

  那個少年極目遠(yuǎn)眺,大地上一切映入他的眼中,像是墜入了最純粹的黃昏與最深邃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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