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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塔系列

第八章、唐古特

問塔系列 塞北寒峙 3948 2024-06-16 17:38:38

  “確定要這樣么?”遲系完最后一個結(jié),起身后退,有些不忍地上下打量我。

  此刻的我被用麻繩牢牢綁在藤椅上,試著掙了掙,果然動彈不得。

  “謝謝你。”我笑意真誠,“把琴拿來吧!”

  之所以稱為怪琴,是因為它除了和普通胡琴一樣有弦軸、琴桿、琴弦、琴筒和弓桿,琴頭還又大又夸張地彎曲著,好像停著一只猛禽。

  我絕不會忘記第一次聽它奏曲的感覺,那似曾相識的悲愴旋律一下子喚醒了什么,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為它所描繪的落過淚……

  “可以和我說說這把琴么?”我注視著怪琴,到目前為止,我害怕的情況還沒出現(xiàn),“它叫什么名字?”

  “不記得了,”遲坐下來,輕輕摩挲怪琴的表面,“從我失憶起,它就陪在我身邊,可我只會用它拉一首曲子,那曲子的奏法……”

  遲微微皺眉:“像是刻在基因里的記憶?!?p>  “這曲子一定和你的身世有關(guān)吧?”我問。

  遲點點頭,表情沒什么波瀾。

  “介意現(xiàn)在拉它么?”

  “怎么?”遲一驚。

  “因為不只這琴和曲子,我感覺,”我看向他,“我也和你的過去有關(guān),不過必須聽到曲子才能回想起更多?!?p>  出乎意料的,遲的表情分明釋然了。

  “果然啊?!彼拖骂^,眼眸意味不明地一沉,半晌才開口,“可我不想傷害你?!?p>  “別怕,”我笑,“綁好了就不會!”

  “一定要這樣么?”他抬頭,猶豫地擺出拉琴的姿勢。

  “開始吧!”我閉上眼。

  起初,悠悠曲調(diào)如同夕陽緩緩落下,一聲緊促溫婉的轉(zhuǎn)折,好像浪子催馬而過,無盡的高原群山鋪展在眼前。忽然,琴聲變得沉郁頓挫,激昂凄愴,時而似飛沙走石中的奔馳,時而似暴雪呼嘯中的吶喊,我的心也跟著一下子揪緊,呼吸漸漸急促,皺緊了眉,意識里天旋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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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聲未止,拉奏之人卻成了我。

  昏暗的氈包里,十幾個頭頂皮帽身披甲胄的外族人圍坐一圈,中間的我一襲波斯女裝,不知墊了什么的胸部高高挺起,正低眉垂眼,自然而然地拉著這把琴頭又大又夸張的怪琴,仿佛深深沉醉于樂曲,絲毫沒有被四周彪悍野蠻的氛圍影響。

  我看見自己的手抓著弓桿一來一回,優(yōu)雅自如,感覺自己的五指環(huán)繞琴弦,或快或慢或輕或重地移動撩撥。

  沉郁頓挫的曲調(diào)與方才遲所奏如出一轍,似泣似訴,曠達(dá)中帶著凄婉,荒蕪中帶著渴望,如離鄉(xiāng)遷徙之人最后一次回望火海中的家園,我的肩膀和腦袋入情地擺動,一股濃郁的思念在心中凝聚,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闖出人群,闖出氈包,在無垠的曠野上策馬狂奔,既然天地間已無歸宿,那便追鷹逐鹿,直至死去。

  于是,我霍然起身,邊拉琴邊隨性舞蹈,裙裾、面紗與飄帶一齊旋轉(zhuǎn)起落,掩映扭擺的腰肢。說來奇怪,這舞也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記憶,使我漸漸與這身軀融為一體。曲至高潮,好似雨歇云散,天光乍泄,照亮故國遼闊的廢墟,我將胳膊高舉過肩,琴筒抵著后背,挺胸?fù)P面,如同壁畫上的反彈琵琶一樣反拉起琴,人們一時竟看得呆了。

  我款款瞟過坐在主帥位置的男人,他一身古銅色皮膚,留著草原人特有的雙辮,柳眉,細(xì)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兩眼微瞇,兀自又倒?jié)M一杯酒。

  曲近尾聲,如同盛大的煙花剛剛結(jié)束了綻放,音符紛紛墜落,像承載了太多心愿的流星,落在每一個聽者的心上。不知為何,我猜,那一定是無數(shù)關(guān)于故鄉(xiāng)和家人的心愿。

  人群中,傳出小聲的唏噓。

  我收琴而立,與那個主帥四目相對。

  主帥放下空杯,肅然頷首:“一首曲,一支舞,便能讓我蒙古鐵騎如此受感染,當(dāng)真是位了不得的琴師。可惜……”

  他打量我:“是個啞巴?!?p>  我深施一禮。

  “來吧,”主帥將滿滿一杯酒推向我,聲音粗獷,“這杯,算是賞你的!”

  我提著琴來到桌前,抓起高足杯貼在唇邊,自然而然仰起脖頸,喉結(jié)一下一下滾動。

  那酒很烈很醇,有一絲酸奶的味道,初次感受它的我不僅沒有不適,甚至還十分喜歡這股似曾相識的乳香。

  一杯下去,感官愈加清晰了,心境也詭異地出現(xiàn)變化,仇恨,我開始感覺到仇恨,一種被遺忘了許久,此刻正漸漸復(fù)蘇的,無比悲愴的仇恨……

  我意識到自己要殺死這個人。

  “咣”空杯放下,聲音不小。

  主帥很大度地笑出聲,隨后伸手:“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琴么?”

  我猶豫一下,還是將琴遞過去。

  他雙手接過,抓著琴端詳好一會兒,突然眉頭一皺。

  就是現(xiàn)在!

  他剛“咦”出一半,我已撲上去握住琴頭“噌”地抽出藏在琴桿中的匕首,直刺他面門——

  寒光忽閃間,我的腕被狠狠鉗??!

  “果然是個不自量力的唐古特!”主帥表情猙獰。

  我嚇得呆住,恍惚要從這鬼使神差的感覺中脫離,偏偏又不受控制地?fù)Q手去抓主帥的脖子,同時死命把刀尖往前挺,然而不等抓住,雙手就先后中箭,匕首“哐當(dāng)”落地。

  好疼?。?!

  立刻有士兵沖上來將我摁倒。

  我又疼又怕,這副軀殼卻梗著脖子緊咬下唇,片刻掙扎后,被主帥一把捏住下巴:“下輩子行刺前,記得別再彈唐古特的曲子。”

  “亡國之音,”他咬牙切齒,“亂我軍心!”

  “呸!”我聽見自己怒吼,“大白高國不會亡!倒是你們,掠地屠城嗜殺成性,真就不怕騰格里降罪……”

  “呲啦啦啦啦!”話音未落,帳外驚雷乍起,周圍瞬間被照得雪亮,士兵們連同那個主帥全變了臉色:

  “是騰格里!真的是騰格里!”

  “騰格里發(fā)怒了!”

  “騰格里要懲罰我們!”

  “都住口!”主帥大喝一聲,帳中重歸于寂,趁著第二聲炸雷,他一把薅住我的頭發(fā),迫使我的臉被白光照亮,面對所有人——

  “是這個禍亂軍心的唐古特觸怒了騰格里!我們該把他綁在氈包外,讓騰格里的怒火殺死他!”

  “對,殺死他,滅絕唐古特!”

  “滅絕唐古特!”

  “滅絕唐古特!”

  雨聲雷聲里,士兵們舉刀吶喊,一聲響似一聲,閃電帶來的慘白光芒將那一張張臉照得兇神惡煞,野蠻恐怖。

  我感覺自己又說了什么,但已分辨不清,殺氣騰騰的吶喊中,我開始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像要醒過來,又像在往更深處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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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昱?小昱!”

  “你對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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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吶喊聲漸漸消失,四周場景被升騰而起的黑霧溶解,終于化作一團虛空。我聽見藥蘺在喊我,聲音傳來,像是隔了一層劣質(zhì)的黏膜,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我想回應(yīng)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眼前一片漆黑,像死掉一樣。

  怎么回事?誰來,救救我……

  “對不起,我來晚了?!?p>  剎那間,好像某種束縛解除了,我重又感覺到自己,雙臂被鐵索高高吊起,長發(fā)覆面,冷風(fēng)吹動襤褸的衣衫,全身泛起陣陣涼意。

  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潮濕的氣息。

  我的眼皮掙了掙,緩緩張開,看見自己濕漉漉的長發(fā)和磨破了皮的膝蓋。

  “嘩啦,嘩啦?!辫F索打開,我身子發(fā)軟,歪倒下去,被一條胳膊穩(wěn)穩(wěn)接住。

  那人托起我的膝窩,將我抱了起來。

  好熟悉的感覺,雖然隔了幾個世紀(jì),但當(dāng)這一刻再現(xiàn),我仍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悸動。

  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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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昱,莫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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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鬼的聲音闖進(jìn)夢中。

  緊接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從肩部注入體內(nèi),周圍一切如被驚擾般再次混沌,我用盡全力集中精神,卻只在那人消失前看清一條遮住眼睛的黑色絲綢。

  原來,是一個盲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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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境中真實的觸感像墻皮一樣脫落了,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藥蘺、山鬼和遲全直勾勾盯著我。

  說也奇怪,這次醒來竟然沒有任何不適,只像做了一場夢。

  “老鬼你是怎么弄醒他的?”藥蘺好奇。

  “妖貓的法術(shù)而已,”山鬼微微一笑,“很簡單?!?p>  “你真有法術(shù)?”

  “是??!”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也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p>  “那你教教我!”

  “……”

  不知為何,我覺得山鬼的聲音有些像夢中那個盲人,但很快就沒工夫琢磨了,因為我注意到了遲和他手中的怪琴。

  “遲,”我已經(jīng)被松綁了,所以干脆坐起來,“你抓住琴頭拔一下。”

  雖然不解,但他還是照做了,只聽“噌!”一聲,果真抽出一把……等等。

  “怎么是斷的?”我跳下藤椅,忙不迭奪過那把匕首。

  藥蘺見狀也不和山鬼拌嘴了,三步并兩步趕來,一把抓住我的腕。

  我徑自竭力辨認(rèn)著刀身上的四個字,準(zhǔn)確來說,是四個由各種漢字筆畫組成的奇怪圖案。

  “該死,明明在夢里時,那些語言我全聽得懂!”我有些急了。

  “正常,我還看不懂意大利文呢,”藥蘺挑眉,“不過西夏文……倒是出于興趣學(xué)過,多少懂一些,需要幫忙么?”

  “那你翻譯一下。”我轉(zhuǎn)身,藥蘺順理成章地接過匕首。

  他皺著眉端詳一陣:“嘶……”

  “干嘛?”我警惕。

  “前兩個字是‘莫已’,最后一字是‘步’,中間那個我不太認(rèn)得?!彼幪y如實道,“這四個字有什么含義?”

  “可能是我上一世最初的名字?!?p>  “為什么不去圖書館?”山鬼走來,“那里有一個非常好用的古文字翻譯器?!?p>  ----------------

  就這樣,四人帶著琴趕往圖書館。路上,我和他們講了夢里的事。

  “那么說,喬其實是一個黨項人,而他的夙愿,與黨項被滅族有關(guān)?”藥蘺說著,仰頭思忖,“總不會是復(fù)仇吧?當(dāng)年滅西夏的蒙古人早死光了啊,肯定不會那么簡單……”

  據(jù)藥蘺所講,黨項族,又稱“黨項羌”——也就是蒙古人口中的“唐古特”——關(guān)于其形成眾說紛紜,不過可以確定,他們的祖先來自青藏高原,之后遷至西北,并在那里繁衍生息。唐末,黨項羌中的拓跋家族因為參與平定黃巢起義而被賜姓“李”,之后黨項羌在唐的庇護下逐漸成長,唐末時期已經(jīng)成為西北地區(qū)不容小覷的一支力量。到了宋代,拓跋家族的后代李元昊開始反抗宋朝統(tǒng)治,不僅恢復(fù)了自己的黨項姓氏“嵬名”,還于1038年建立了西夏國,并采取一系列措施來鞏固政權(quán)、發(fā)展文化、擴張領(lǐng)土,加上此后幾代皇帝的努力,西夏締造出了輝煌璀璨的王朝文化,不僅疆域在鼎盛時期達(dá)到了北宋國土的三分之一,一百多年中還誕生了無數(shù)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和科學(xué)家。然而,因為一直推行漢化,久而久之,西夏軍隊的戰(zhàn)斗力開始下降,加上統(tǒng)治階級日漸腐敗,王朝逐漸走向衰落。后來,蒙古興起,野心勃勃的成吉思汗鐵木真一遍遍攻打處在交通要地的西夏,實力不濟的西夏雖然表示臣服,但是再后來,這個不甘任人宰割的民族還是在被蒙古頻繁利用后決定拒絕協(xié)助西征,甚至還與金國聯(lián)合對抗蒙古。得知這些的鐵木真下令一舉攻滅西夏,結(jié)果西夏軍民頑強抵抗,戰(zhàn)爭持續(xù)近二十年,蒙古鐵騎損傷慘重,鐵木真也在征討期間去世,并留下遺言,要求子孫后代必須“滅絕唐古特”,于是就有了西夏慘遭滅族、文明近乎失傳的悲劇。

  我聽得頗感震撼,不等緩過勁,四人已經(jīng)行至圖書館。

  “咚、咚、咚?!鄙焦砩锨斑淀懘箝T。

  很快,門開了,眼前之景卻讓我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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