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姐姐和梟哥還有事要辦,我們就先離開了。
“喂,”兩人穿過走廊時,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幪y,“龍血的事,怎么不告訴我?”
“擔(dān)心你會怕。”他雙手揣在兜里,目視前方,“而且也用不了,提它有什么意義?”
“你讓人害怕的地方多了,何止這一個?!蔽覜]好氣地瞅他一眼,兀自加快腳步,下臺階,出了城堡。
夏末的山里多了幾分涼意,夜空倒是十分晴朗,滿天的繁星,還有一彎新月,明亮得不真實。
“那你還不快跑?”藥蘺追上來攬過我的肩,我沒防備,被他拽得一個趔趄。
兩人走在草坪上,腳下“沙沙”直響。
“呵,”我輕笑,“有沒有可能,我也很可怕?”
“哦?”他歪過腦袋,一臉玩味,“感興趣。”
“什么?”
“可怕——”他拖長音調(diào),接著湊近我壓低聲,“是指喝牛奶先舔泡泡,還是用舌頭散熱?”
“閉嘴!”我臉一紅,目露兇光。
“哈哈!”他笑起來,冷不防肩頭挨了我一拳——“嘶……”他齜牙吸氣,閉上一只眼瞥我,“好疼!”
“少裝,”我一把薅住他的領(lǐng)子,厲聲道,“給我聽好了!”
藥蘺一怔,眼中映出肅然斂神的我。
“我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平等的,付出也該是相互的。所以……”我抬起頭,臉頰發(fā)燙,“‘要親自保護小昱’什么的,不許再說了?。?!”
我猛地放手,見藥蘺的領(lǐng)子被抓松了,趕忙移開目光,隨后就聽見他嗤笑。
“知道了。”他走近,忽然一把捂住我的嘴,草木“唰啦”一聲,待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被拽進(jìn)漆黑的林子,靠在他胸前,動彈不得!
這片林子緊挨通往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先前我就注意到了,因為它又大又茂密,乍看上去,鬼氣森森的一團,讓人不禁懷疑里面是不是藏了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現(xiàn)在……藥蘺是想落實我的猜想嘛?。?!
“唔……”我剛發(fā)聲抗議,就聽見外邊有人講話,聲音漸行漸近,莫名的耳熟:
“幺魯,剛才這有兩個人,你看見沒有?”
“嘖,我肯定沒眼花呀……”
雖然她壓低了聲,但寂靜的環(huán)境里仍聽得分明,還伴隨著馬蹄聲,不,不是馬……我扭過頭,只見一頭高大的白鹿馱著峙經(jīng)過!
“拐彎,進(jìn)林子!”峙的聲音陡然強硬。
“靠!”藥蘺按著我就地蹲下——
我快窒息了,一把扒開他的手,喘著問:“躲什么?”
外面,峙還在絮絮叨叨,因為白鹿徘徊不前……
“她就是那個看BL的,”藥蘺啞聲道,“那個說‘荒原之家’像冥界的?!?p> “你怎么知道?”我想起來了,但還是不理解他為何緊張。
“她的頭像是她的自畫像,上面有簽名!”
“蛤?”我歪頭,“所以你怕她干嘛?你又不畫BL?!?p> 話音落處,外面“嘭隆”一聲,只見峙滾落在地,被白鹿叼住后領(lǐng),蠻橫地往宿舍的方向拖……
“放開我!喂,你要欺主?。?!”峙四肢朝天,張牙舞爪,“救命?。?!”
我見狀,不顧藥蘺的阻攔,大步跨出林子,正要對白鹿動手,白鹿卻松了口,后退兩步,我趕忙扶起峙。
“沒事吧?”
“不要緊,”峙撣了撣衣服,草草理過亂發(fā),把眼鏡扶正,熱情地朝我招手,“你們好呀!”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藥蘺已經(jīng)站在身后。
“嗯。”我點點頭,卻忍不住上下打量那頭白鹿。好漂亮的生物!一對珊瑚般的鹿角碩大挺拔,雙眼漆黑深遂,挺胸垂首,月光下,通體白得發(fā)亮,它一步步蹄來,好像來自神話。
“啊,這是幺魯!”峙順勢摟住白鹿的脖子,不無自豪,“我的寵……”
“她的監(jiān)護人?!币粋€少年的聲音。
“嘶……”藥蘺略一探身,皺著眉盯住幺魯?shù)难劬戳撕靡粫?,“你再說一句?”
“啊咧啊咧。”白鹿嘴巴在動。
“哇!”我嚇得一個激靈,險些坐地上,還好藥蘺扶了一把。
“它……它也是異獸?”我臉色慘白。
峙搖了搖頭,一本正經(jīng):“不,他體內(nèi)有芯片。”
“挺神奇的?!彼幪y評價。
“所以你們剛才在干什么?”峙踮起腳尖,陡地湊近我,一點兒也不見外。
“呃……”我下意識地?fù)项^,目光躲閃,一時竟回答不上來。
“你臉紅什么?繼續(xù)啊,我就觀摩一下……喂?。。 ?p> 幺魯顯然看不下去了,咬著峙的肩膀又要拖她走——
“等一下!”我出聲叫住。
幺魯這才停下,峙堪堪站穩(wěn)。
“他們?yōu)槭裁翠浫∧??”我問?p> “因為他們欠我人情?!敝琶摽诙觥?p> “欠你人情?”藥蘺狐疑。
“騙你干嘛?”
“那你姓什么?”藥蘺又問。
“哥們兒,”峙有些無語地垂下眼,“你查戶口呢?”
“總比偷窺狂好。”藥蘺也垂下眼,勾唇笑道。
我正要上去打圓場,就聽見林子深處“嘩啦”一響,一個人從地里冒了出來——梟北辰!
“天,可算是弄到手了……”梟北辰氣喘吁吁地直起身,一手提一只酒壇,旁邊還跟著谷雨,看見我們,一人一狐皆是一驚——“你們,”梟北辰歪頭,“開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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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釀的酒一定很好喝。”開宿舍門時,藥蘺舔著唇道。
“當(dāng)然,”我打開燈,室內(nèi)驟然亮起,“不然他倆為什么放著一酒窖的酒不喝,冒險去貍叔的地下室……順?”
本來想說“偷”的,但想起梟北辰路上講的“竊酒不為偷”,立刻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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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保密哦!”
月光下,紅發(fā)女孩遞來一壇酒,同時豎起食指放在唇上,笑瞇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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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蘺把酒壇往床下一推,直起身開始脫衣服:“我去洗個澡?!?p> “你快點,”我疲憊地往床上一倒,閉上眼,“我也要洗?!?p> “一起唄?”他來了勁兒。
“滾!”
宿舍是雙人間,兩張帶簾的床并排,另外是落地?zé)簟⑻梢?、茶桌、壁櫥和毛茸茸的地毯。取暖設(shè)施除了壁爐還有空調(diào),現(xiàn)在想來,壁爐的設(shè)置許是為了保留傳統(tǒng)元素。
浴室里只能站著洗,不過熱水來得飛快,洗起來倒是愜意。
三十分鐘后,我和藥蘺都穿上了浴袍,我盤腿坐在床上,他又把酒壇拖出來,盯著封口的紅綢咽口水:“嘖,能聞到香呢!”
“你有出息么,”我仰面躺下,腦袋“噗”陷進(jìn)枕頭里,“不是說好等梟哥和鬼哥都在的時候開?”
“也是?!本茐煌苹卮蚕?,藥蘺爬上床,在我身邊坐下。
窗外不遠(yuǎn)處,城堡還亮著燈。
“終于找到姐姐了,不開心么?”他歪頭,注視我。
我嘆出一口氣?!安恢?,”我說,“感覺怪怪的……”
“怪怪的?”
“本來以為,找到姐姐便能回到從前,繼續(xù)我們簡單但幸福的生活,”我頓了頓,別過臉,“沒想到,會這樣……”
“明明自己寫出過那么多驚險的情節(jié),可在現(xiàn)實中面對時,竟然又怕了,跟‘葉公好龍’一樣!”我羞愧地狠狠翻身,將臉深埋進(jìn)枕頭。
然而,說是“害怕”,我卻不愿再回到那個小出租屋,僅僅依靠白紙黑字來冒險。說是“不怕”,又總也忘不掉離開海島小城后經(jīng)歷的那些,一次次突破極限,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姐姐……
“是突如其來的這些讓你不安了么?”藥蘺伸手,輕輕摩挲我的肩,“還沒有準(zhǔn)備好么?”
“唔?!蔽液鼗貞?yīng)。
他輕嘆一聲,靜了許久,才道:“像山鬼說的那樣,以為拼盡全力逃出來了,沒想到等待你的,是一個更大的籠子?!?p> 這話讓我一怔。
“‘渴望冒險’的心態(tài)是籠子,‘恐懼危險’的心態(tài)也是籠子。”他頭枕交叉于腦后的雙手上,轉(zhuǎn)望我,“還記得么,你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不愿當(dāng)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嗯?!蔽遗み^頭,露出一只眼瞅他。
怎么會忘?那時的我還是條臟兮兮的流浪狗,而他,是個既使餓到吃蟲也不失風(fēng)度的……在逃公子。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因為這個家伙,徹底改變!
“現(xiàn)在回答你,”藥蘺仰頭,“財富、地位,這些東西,總有人趨之若鶩,從來不缺為它們奮斗掙扎的人,可我的夢想,是去做那些旁人不敢但必須有人去做的事,用自己的方式讓世界記住?!?p> “畢竟,”他兀自笑了,“墓志銘上總得留下點兒拉風(fēng)的東西吧?”
聽完藥蘺的話,我竟久久不能平靜,他正巧垂下眼,我們四目相對。
“‘人生就一回,何必取悅世俗?!@是你寫在手稿扉頁的。”他轉(zhuǎn)過來,身影將我籠罩,“其實你骨子里,也向往在人間大干一場吧?”
我苦笑,是啊,所以我的稿費才連裹腹都不夠,所以藥蘺才會逃出那個“家”……變成我們初遇時那樣。
“我說你,”我翻身爬起,故作氣憤地逼近他,“當(dāng)真熱血到不怕死么?還是說經(jīng)歷的比我多,所以習(xí)慣了?”
“遇見你之后才怕?!彼幪y抓住我的手,掌心滾燙,和他此刻投向我的目光一樣,“但我們都在變強,況且還收獲了那么多伙伴。事實既已無法改變,我們便一起面對!一起向這個低估了我們的世界證明——什么教會,什么黑獅集團,都不過是群愚蠢的野鴨!”
他一對金瞳盛烈如刀:“只有我們才能定義我們!”
“沒辦法,”許是被他豪情萬丈的演說感染了,我竟雙手抱胸,微微一笑,“鳥兒在籠子里呆久了,眼中自然只剩下食物,怎么會如你我,滿眼都是藍(lán)天呢?”
沒想到他的表情一下變了,眼眸低垂,嘴角勾起,又成為我熟悉的樣子,猛地攬過我的肩,沒輕沒重地往前湊……
“莫公子明明是狗嘛!”
“狗什么?我靠,不能給你好臉是吧?”
“呵。”
“笑,還笑!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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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異能殺了人?”
攤放筆墨紙硯的書桌后,邊聽侄子敘述邊埋頭寫字的梟鬼布終于抬眼,語調(diào)中的驚訝多于憤怒,神情間閃過一絲森然。
垂首而立的青年點點頭,任黑發(fā)遮住臉,抿緊唇不再說話。
“去跪著?!闭f完,梟鬼布的注意力又回到紙上。在他提筆刷刷點點的同時,梟天啟已經(jīng)走到房間里的一幅字前,背著手“噗通”跪下。
“不忮不怨,不莽不淫?!弊稚蟽?nèi)容正是梟家的八字家訓(xùn),楷體字規(guī)規(guī)矩矩,在頂燈的照耀下,透著端莊威嚴(yán)。
“按理說,丟失家徽已該受罰,”梟鬼布勾完最后一筆,將毛筆輕擱在硯上,兀自起身,“但因不是你故意而為,我本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
他來到梟天啟身邊站定,陡然怒道:“因恨殺生——不莽,不淫,你全忘了么?!!”
沉寂片刻,屋中只能聽見梟鬼布粗重的喘息。
“天啟,我知道,”梟鬼布皺著眉,神色復(fù)雜,“別看你表面上安靜聽話,其實心里燃著一團火,真固執(zhí)起來,先祖定下的家法根本震不住你!”
梟天啟微微抬眼,面無表情。
梟鬼布踱到他身后,望著他筆直的跪姿,語調(diào)勉強緩和:“好在你一直是個正義的孩子,只是有時正義過了頭,這也是你父親和我最擔(dān)心的?!?p> 梟天啟一怔,冰冷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
“剛才,大家已根據(jù)你在地下城的表現(xiàn)認(rèn)定‘磨合期’提前結(jié)束,接下來,你便是一名合格的異能者了?!睏n鬼布深吸一口氣,“還記得我是如何教育你的么?”
“身為異能者,必須比凡人更謹(jǐn)慎地使用能力,更嚴(yán)格地要求自己?!睏n天啟答。
“你做到了么?”
“在盡力?!?p> “從今往后,你必須將八字家訓(xùn)牢記心中,再不可莽撞過分——”梟鬼布厲聲道,“傀儡獅很強,你,要對它負(fù)起責(zé)任來!”
梟天啟低下頭,默默攥緊雙拳,注意到這一舉動的梟鬼布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表情凝重:“很多事情,以后再教你也不遲,唯獨這個——像之前那樣抄一晚上家訓(xùn),給我好好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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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鋪設(shè)暖黃色瓷磚的浴室里,蒸汽繚繞。
莫如勝倚在寬闊水面的一角,手中捧著文件,挺起的前胸半沒入水中,紅發(fā)散開,蜿蜒浮在水上,好像絢爛茂盛的海藻。
終于,她將文件塞回岸邊的信封里,兀自揉了揉眉心,然后深吸一口氣,潛進(jìn)水里……
白霧中,閃過一道妙曼的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