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生物學院對面,黑黢黢的公寓樓里只有幾扇窗還亮著燈。
書房,穿白色寬松衣袍的梟天啟窩在單人沙發(fā)中,身邊是塞滿書的博古架和一盞民國風格臺燈,暖色光芒下,他一手捧詩集,一手端著盛咖啡的茶杯,頭低著,長劉海遮住面孔。
突然,“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
梟天啟放下書和茶杯,踩著拖鞋起身,穿過客廳,來到門前。
“咚——”第二波敲門聲剛開始,門便開了,進來的是藥蘺,背上還有一個不省人事的少年。
梟天啟提鼻子一聞,微微皺眉。
藥蘺徑直闖進臥室,打開燈,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放在雪白床鋪上。終于,他長出一口氣,直起腰來,神色復雜地看了看少年潮紅的睡臉和凌亂衣衫……
這時,梟天啟走進來。
“在酒吧和新認識的朋友聊得太投機了?!彼幪y揚揚眉毛。
梟天啟沒有理他,轉身打開衣櫥翻出一條嶄新棉被,輕輕給少年蓋上,再掖好被角,臨走關燈前還不忘側過臉提醒藥蘺:“走了?!?p> --------------
陽光灑在潔白被褥上,暖暖香香的,我動了動,懶洋洋睜開眼。
眼珠轉動,看到嵌在天花板上的四邊形吊燈、一側高大樸實的櫥柜、墻角堆滿衣物的桌椅,仔細一聞,竟然還有……咖喱的味道?
陌生環(huán)境的刺激下我陡然清醒了!
“吱呀——”門開了,我一下警覺起來,把棉被攏至胸前坐起。
“呦,你醒啦?”藥蘺手里提著油津津的鍋鏟,挑眉一樂,“櫥里衣服挑一件穿,記得打扮漂亮一點來和我共進早餐哦!”
“滾!”我老臉一紅。
原來,這里就是梟哥的公寓。
待他關門出去,我揉了揉臉,拼命回想昨天的事,隱約記起自己好像交了個叫「山鬼」的朋友,邊喝邊聊,結果不小心多喝了一點,再然后就……記不得了。
一低頭又看見自己凌亂的衣衫……
“阿蘺!”我忍不住大叫。
外面?zhèn)鱽砟_步聲,不一會兒,門推開,藥蘺和剛才一樣只探進一個頭:“怎么啦?”
“我昨晚……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兒吧?”
“呵,”藥蘺訕笑,“最出格的就是你的體重,知道我把呼呼大睡的你背回來有多么不容易么?”
“對不起!”內(nèi)心長吁一口氣的同時,我老臉又是一紅,趕忙道歉。
待他再次關門走后,我迅速下床,打開衣櫥一看,里面大多是黑色系,搜索一陣,終于翻出一件灰色沖鋒衣,到鏡子前試了試,雖然有點寬大,但穿起來不賴,我便這樣出了臥室,找到水池洗漱完畢,這才出現(xiàn)在餐桌上。
“不是,在家里穿成這樣?”藥蘺打量我。
再看他,竟是一身黑色絲綢睡袍……
我第三次臉紅,二話不說轉身去換。
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我也是一身睡袍了,藍底白格,毛絨絨的虛裹在身上,很舒服。
不等他說話,我已徑自落坐,埋頭吃了起來——實在等不及了!鮮嫩的滑蛋和軟糯飽滿的米飯,澆上微甜的咖喱,簡直太香太香!
“我做的,好吃么?”藥蘺低著頭問。
我用紙巾擦了擦嘴,學著他的樣子眉稍上挑:“沒想到貴公子的廚藝這么好!”
“你才是貴公子吧!”藥蘺仍低著頭,聲音低沉不滿,“喝醉了有人背你回來,睡懶覺有人給你準備早餐!”
“啊……”我一時驚慌起來。
“不是么,”藥蘺冷冷抬眼,“我的莫公子?”
與他對視的瞬間,我又是一驚,一對金瞳!
“你的眼睛……”我艱難吐字,“戴美瞳了?”
“才摘掉美瞳?!彼麊问滞腥?,恢復到慵懶的狀態(tài),“怕嚇到你,剛剛先鋪墊一下?!?p> “拜托,分明是鋪墊更嚇人好嘛!”我委屈大叫。
“哦?”藥蘺笑,“這么怕我生氣?”
“是怕喝醉了給你抓到把柄?!?p> “……”藥蘺一臉黑線。
“那你之前干嘛戴著美瞳呀?”我自顧自地刮掃空盤里的米粒,一顆顆塞進嘴里。
“當時離家出走不久,怕被認出來,這個地方離我家遠多了,還有二叔在,倒不必擔心?!?p> “真狡猾。”我斜睨他。
在這個年代,彩色瞳孔就和義體一樣,雖不算稀奇,但各有各的理由。藥蘺的理由,我想等他自己說。
---------------
“對了,梟哥的二叔是什么樣的人???”
洗碗時,我問藥蘺。
“二叔么,”藥蘺把水調(diào)小一些,一面用手撫去盤子上的泡沫,一面垂眼思忖,“他人挺好,就是太嚴厲了,梟哥受他影響,有時候就挺古板?!?p> 我想到之前在書房里看到的博古架,上邊全是名著、散文和理論類書籍。
“你和梟哥從小就認識?”
“嗯?!彼幪y點點頭,擺好洗干凈的餐具,一陣“叮哐”聲后,他解下圍裙,擼起袖子,倚在墻邊看著我說,“那時,我家也在麗江,每次藥葭那個老畜牲晚上喝醉了,我就溜到梟哥家去,在他家避一夜,第二天直接由他家的司機送我們上學?!?p> “哦,藥葭是我爸,”藥蘺補充道,“我想拉著我媽一起去的,可我媽不答應,唉……所以第二天見到她,她臉上總是有傷?!?p> 這時,我已洗好了碗,兩人來到陽臺,眺望藍天碧樹,遠方,黛色山巒連綿起伏。
“梟哥知道你爸家暴?”我將手搭在他肩上。?
“知道呀,”藥蘺兀自闔眼,任風拂面,吹起長發(fā),“九歲那年,有一次我獨自回家,在小巷子里被高年級的學生堵了,他們說我家有錢,一定要我交錢。我本來不想理會,只是徑直往前走,打算繞過他們,可其中一個小子忽然揪住我的衣領,說‘不就是在蜜罐子里長大的少爺么,在這裝什么跩!’,這一句話忽然刺激了我……”
藥蘺陡然睜眼,惡狠狠地瞪著遠處,咬牙道:“然后我們打了起來,我以一敵四,另外三個全認輸跑了,可我還揪著說那話的人揍,當時,我只覺得爽——太爽了!看他滿身的血和淤青,忽然體會到一種報復人的快感!不是覺得我是少爺么?那就讓你們也試試少爺?shù)纳?!?p> 藥蘺咧嘴笑著,有那么一瞬,神色癲狂得嚇人,但很快,他又斂了表情,嘆出一口氣,雙手交叉于腦后,垂眼道:“后來梟哥出現(xiàn),他攔下了我,那小子被送去醫(yī)院,聽說鼻骨折斷,全身縫了十幾針,還好二叔出面,不但賠了錢還瞞過了我家里人。那天晚上我坐在屋頂上看星星,梟哥就來陪我,他給我?guī)Я送盹?,還說‘以暴制暴,只會被庸人之血污了拳頭’。”
我瞪大眼,想安慰他,又不知該說些什么。面對那道向陽的側影,我仿佛看到一個換骨重生的九歲少年,他于泥潭中起身,抹去臉上血污,嘴角掛著未褪稚氣的訕笑。
“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梟哥,我會變成什么樣?!彼幪y說罷,有些緊張地轉向一直未開口的我,“嚇到你了?”
“沒有?!蔽疑锨耙徊?,抓住他的手。
正午的耀眼陽光穿過欄桿縫隙灑進來,照亮我們緊握的手,四周的一切都成了配角。
“阿蘺,你,很酷!”
那一刻,我看見他漂亮的金瞳,微顫著,閃閃發(fā)光。
--------------
最終,出于安全考慮,藥蘺還是沒允許我把找姐姐的事告訴山鬼。
不過山鬼看完了我的小說,第三天便把我們約到古城。
酒吧里,我、藥蘺和山鬼對坐,一人一杯雞尾酒。
“文筆真好啊,書里那些地方,你真的去過么?”山鬼將手稿還給我。
我搖頭:“除了老家福建和海島小城,哪也沒去過?!?p> “我見過玉龍縣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山鬼向前傾身,“就和你寫的一模一樣,‘天空碧藍如洗,水面映出翠綠,公路一圈一圈盤山而上,每拐過一個彎,就離天空更近一些’?!?p> “好想去那些地方,”我露出向往的神情,不無失落地一笑,“還有河西走廊、香格里拉、可可西里……”
“會的,我們一定能一起去!”藥蘺肅然道。
“跟我來!”山鬼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跑到店外招呼我們。
我們跟出去,見山鬼牽來那頭我們進門時就注意到的黑色毛驢——
這頭驢漆黑發(fā)亮,背毛閃著油光,眼眶、嘴和肚皮是雪白的,長長的睫毛,圓鼓鼓的眼神里透著桀驁,被牽來時還在不服氣地踱蹄、打響鼻。
“剛買的河西驢。”山鬼撫摸著毛驢的脖子,將韁繩遞到我手中,溫柔一笑,“不坐上來感受一下?”
于是那天下午,在山鬼和藥蘺一前一后的守護下,我坐上了那頭保留有一分野性的毛驢。
驢背上一晃一晃的,我們穿街走巷,漫步河邊,聊著遠方,哼著民謠,直到日頭西斜,毛驢在河邊駐足。水面上映出漫天殘陽、古城和我們,我們的臉頰被金色光芒抹上淡影,風吹過,碎發(fā)搖曳,藥蘺扶著我跳下驢背,三人站在一起,眺望遠方。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好想,時光就定格在這如畫般的一刻。
-----------
然而,尋找姐姐的執(zhí)念和被通緝的噩夢一直是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
一日午后,梟哥從學校趕了回來,飯也不吃便將一張紙質(zhì)文件攤開在我們面前的桌上——
七個加粗大字驟然闖入眼中:
藍月谷墜龍事件!